“是啊……”齊雁錦衝陳梅卿意味深長地一笑,戳穿他隱藏在感慨下的複雜心思,“我知道,這幾年你一直對我不放心,生怕我還想著複仇,辜負了你妹妹的一片真心。不過也許就在今天,你便可以明白我有多珍惜如今的生活。”
陳梅卿尷尬地咳了兩聲,有點接受不了他突然的坦率:“其實我也不愛疑神疑鬼,隻是你轉變得太快,難免使我有點不習慣。”
齊雁錦不覺失笑,低頭放下茶盞,第一次對人道出當年秘辛:“那一年我複仇失敗,被押往刑部大牢前,太子曾在行宮中與我密談。”
陳梅卿聞言一怔,震驚不已:“竟有這等事?”
“我也沒有想到,身為敗寇,還能蒙太子賜見。”安享了幾歲清平之後,齊雁錦憶及當年獄中情境,恍若隔世,“那一日你我在獵苑中交手,嬈嬈用手銃將我砸暈,等我醒來之後,發現自己被太子親衛控製,便明白大勢已去……”
真到了赴死的那一刻,才知道心中還有多少牽掛。一些以往自己刻意不去在乎的念頭,這時卻在他腦中逐一清晰起來:自己被俘,嬈嬈會不會也跟著出事?她是不是真的恨他?在他死後,誰會陪她長長久久?為齊府一門報仇,本該是孤注一擲、願賭服輸的一樁事,然而事到臨頭,齊雁錦卻發現自己辦不到。
一時心煩意亂、五內如焚,齊雁錦沉浸在焦灼的情緒裏,竟未察覺看押自己的宮人已悄然離退,直到進殿的人和氣地招呼了他一聲:“錦真人。”
這一聲招呼使他及時收回神智,鳳目在明晃晃的燭光下微微眯起來,這才看清了孤身進殿的太子。
此時勝者為王,太子笑容可掬地落座,眉目被燭光照得分外鮮明:“或者我該稱呼你一聲,齊公子。”
齊雁錦在堂下沉默不語,靜候太子真正想說的話。
“那位楚王府的朱蘊嬈,與你是什麼關係?”太子饒有興趣地盯著齊雁錦,看著血色從他臉上迅速消褪,這才滿意地說,“她說那把火銃是她的,已經把罪都認下了。”
被縛的雙手猛然掙動了一下,齊雁錦意會到太子的弦外之音,目光森冷地盯著他,身體因為怒火和仇恨不自覺地發顫:“以你的精明,她一介女流說的話,你會信嗎?”
“為什麼不信呢?她說你在武昌的時候對她始亂終棄,因為這樁風流官司,她私購了火器來找你尋仇。”太子樂嗬嗬地起身離座,走到齊雁錦麵前,負手打量著他,“對那些一腔天真的人,我向來樂於成全他們。”
齊雁錦的瞳孔驟然放大,直到此時才明白嬈嬈與自己決裂的苦心,隻是她這樣做,不但犧牲了女子珍貴的名節,甚至還有被太子追責、丟掉性命的風險。至此齊雁錦方寸大亂,往日一顆爭強好勝的心,瞬間在太子麵前潰不成軍:“殿下,您既然已經看出她想替我背罪,那又何必將她一介婦人卷進來?我招認……那把手銃是我的,潛入獵苑意圖行刺的也是我,隨便您如何責罰,就算是千刀萬剮也由我一人擔當,隻求您放過她……”
太子端詳著在自己麵前一敗塗地的齊雁錦,思及此人之前種種城府手段,再看他如今顏麵不存、理智盡失,不過隻為一個“情”字而已,心中便不免感到一陣自危。
正所謂愛恨情仇,這世間勘不破的劫數,屈指可數,此人偏偏犯上最刻骨的一種,所以注定要輸給自己。
“你為自家報仇,想殺我也算情有可原,隻是冤有頭債有主,為何連我的講官都不放過?”太子注視著齊雁錦,長歎了一聲,這才緩緩道,“齊雁錦,你將朝堂視作玩物,一手謀劃出妖書一案,株連官員無數,難道真以為可以瞞天過海,滴水不漏嗎?”
齊雁錦悚然一驚,沒想到自己的密謀竟會被太子得知,正思慮如何應對時,卻聽太子又是一歎:“不用瞎猜了,是鄭貴妃那裏泄的消息。當初她收買了一心報仇的你,本意是要你做耳目,替她在朝臣間走動,卻不料養虎為患,你竟背著她布下那麼大的一盤局,這遠遠脫離了她的掌控。如今我父皇震怒,她人在深宮,風口浪尖上豈有個不求和的?不過事到如今,隻有一件事我還想不明白,你明明已經快要成功,為何中途卻將罪名轉嫁給曒生光?這種大事化小的手段,倒不像你了。”
此案既已被太子和盤托出,齊雁錦索性也不再隱瞞:“去年楚王府內亂,朱蘊嬈上京來找我,卻因為不幸結識了此人,被害小產。我與朱蘊嬈情深意篤,這傷妻殺子之恨,定要他碎屍萬段才可償還。至於構陷沈次輔一節,並非我有意株連無辜,而是恨他對我妻子見死不救。”
“原來如此,真沒想到,你竟是個情種。”太子不覺失笑,這次第,甚至有點同情齊雁錦,“如今照宮中的意思,此案須盡快了結、息事寧人,那皦生光既已背下了罪名,此事便也到此為止。朱蘊嬈原本就是局外人,我會如你所願放過她,至於你——今後終生不得與她相見,也算公平罷。”
自從行刺落敗,齊雁錦就沒奢望過全身而退,此時聽了太子的話,不過是叩首言謝而已:“謝殿下法外施恩。”
猶記得從行宮被押解到刑部大牢後,他一個人枯坐在暗無天日的牢房裏,終日與蟻鼠為伴,思念像漫無邊際的黑暗,透過絕望湮沒了他。
方寸囹圄,四壁黯淡,悔意就在日複一日的囚禁中暗暗滋生,消磨掉滿心尖利的恨。
直到有一天,緊閉的牢門終於被打開,當得知自己被太子赦免,逃出囚牢的齊雁錦猶如重獲新生,心中隻剩下滿腔喜悅。
當年那一場舉世震驚的風波,此刻被齊雁錦三言兩語道盡,乍然獲知真相的陳梅卿呆呆喝完手中涼茶,放下茶盞,一時卻又有點惘然。
“哇……”這時廂房中忽然傳出嬰兒響亮的啼哭,各懷心事的兩個大男人同時回過神,不約而同地站了起來。
“生了!”陳梅卿激動不已,飛快地奔到廂房門口,喜得團團轉,“也不知是男是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