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瞎了,都能彈,你們能看譜,能看到琴鍵的位置,你們一定能彈,能成為鋼琴家!”
逐漸地,淩康發現,孩子們崇拜她,鄰居們喜愛她,她建立起自己的王國來了,她有了信心,有了快樂了。她不再處處倚賴淩康而生活了。她變得很忙碌,忙著學習,也忙著把自己的所長,去分散給周圍的人。
就這樣,一年下來,她活了。
她活了!以前的她,隻有小半個是活著的,大半個是死的。現在的她,是活生生的,健康的,愉快的,充滿了信心和生命力的!她已重生,從灰燼中重生!
火鳥。淩康聽著那兩位太太爭執巧眉是否失明時,他就在自我舉杯。哦!多感謝一年前那個晚上!多感謝那個紀念日!五月二十日!哦,為火鳥幹杯!他自己舉杯,自己幹掉杯子。
客廳裏依舊人聲喧嘩,有些年紀大的客人已經散了。年輕的一夥不肯走,打開唱機,放著唱片,他們有的跳起舞來了。安公子排開人群,找到了淩康,他一把抓住淩康,怪叫著說:
“不得了!不得了!”
“怎麼了?”淩康笑著問,早已習慣安公子的“故作驚人”之舉。
“那姐妹兩個啊,”安公子瞪大眼睛說,“完全忘記她們是已婚婦人了,正在那兒大大誘惑年輕小夥子呢!而那些小夥子啊,也入了迷了!快快!我們不去保護我們的所有物的話,說不定會被別人搶走!”
“放心,”淩康一語雙關,“女人偶爾會‘虛榮’一下,男人偶爾會‘忘形’一下,這隻證明女人的可愛,男人的多情,並不會有什麼大妨礙的。安公子,我是過來人,別緊張,讓她們去‘任性’一下吧!”
安公子滿臉通紅,又習慣性地對淩康一揖到地。
“你是不是預備記一輩子?”他問。
“哦,”淩康笑著。定睛看安騁遠。“我們都會記一輩子,當我們老了,兒孫繞膝了,我們還會記住那件事。瓜棚架下,我們還會和兒孫談那個故事。不過,我也要坦白告訴你一件事……”
“什麼事?”
“我——也非常喜歡嫣然,她本來是我的女朋友,如果沒有你老兄介人,我可能——一箭雙雕!”
“嘿嘿!”安公子幹笑起來。“男人,真是貪心透頂!怪不得嫣然常說,天下男人,烏鴉一般黑……”
淩康的眼睛,不由自主地被那姐妹二人吸引住了,她們正和兩位男士跳著舞,那兩位男士都要命地“風度翩翩”,而兩位女士都要命地“嬌媚迷人”!
“等等,安公子,別談烏鴉怎麼黑了,”他把酒杯放在桌上。“談談火鳥怎麼紅吧!看樣子,你的‘緊張’有點道理,這姐妹二人好像安心要把天下男人,個個燃燒起來!她們——簡直在放火呢!去吧!安公子。快去抓牢我們的兩隻火鳥吧!”
他們走了過去,很禮貌地,很優雅地,雙雙對那兩位男士一個深鞠躬:
“請把你們的舞伴讓給我們好嗎?”
兩位男士讓開了。安公子擁住了嫣然,淩康擁住了巧眉,他們翩然起舞。唱片上是支老歌《你照亮我的生命》,他們舞著舞著,緊緊地擁抱著,緊緊地依偎著,緊緊地臉貼著臉,心貼著心,一直舞著舞著舞著……
蘭婷夫婦和安家二老,以及淩家二老站在一塊兒,三對老夫婦,眼光都跟著那兩對年輕人轉。終於,淩康的母親,對蘭婷由衷地、羨慕地說:
“你真有一對太出色的女兒!”
蘭婷微笑起來,心思飄到久遠以前,一個春天的早晨上。她笑著,靜悄悄地說:
“告訴你們一個秘密,我曾經失去一個兒子,我一直在懷念那失去的男孩。可是,今晚,我認為,我實在太富有了!富有得沒有絲毫遺憾了。”
夜深了,深了,深了。
客人終於都散了。
蘭婷夫婦也去睡覺了。
兩對年輕人還在室內。燈光仍然在閃爍,酒香仍然在彌漫,滿房間的鮮花仍然在訴說著愛意。
淩康緊握著巧眉的手。
“巧眉,”他說,“記得我們以前,四個人常常又彈琴又唱歌嗎?”
“是的。”
“我想聽你彈琴。”
於是,四人都進了琴房。於是,鋼琴聲又叮叮咚咚地響了。於是,嫣然找出她久已不用的吉他。於是,他們又唱起歌來了:
小雨細細飄過,
晚風輕輕吹過,
一對燕子雙雙,
呢呢喃喃什麼?
不伴明窗獨坐,
不剩人兒一個!
世上何來孤獨,
人間焉有寂寞?
唱醉一簾秋色,
唱醉萬家燈火,
日日深杯引滿,
夜夜放懷高歌,
莫問為何癡狂,
且喜無拘無鎖!
唱完了。四個人歡呼著,又叫又鬧又笑著。安公子把一瓶沒喝完的紅酒拿進來,倒滿了大家的杯子,四個人舉杯相碰,“鏗”然有聲,大家參差不齊地,笑著,歡呼著叫了出來:
“為火鳥幹一杯!”
“為重生幹一杯!”
“為燃燒幹一杯!”
“為永恒幹一杯!”
一九八一年五月十二日黃昏初稿完稿於台北可園
一九八一年八月四日深夜修正於台北可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