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嘉瞪視著我,眼睛裏燃燒著一種狂熱的光,滿是皺紋的麵頰上漾起一片紅暈,微微地張著嘴。那神情就像一個孩子,看到一件極心愛的東西一般。我有些驚異,走過去,我摸摸她幹枯的手說:
“怎麼了?嘉嘉?”
她繼續狂熱地望著我。然後,她突然地“跳”開了,在花叢中輕快地奔著竄著,時而停下來在花叢裏采下一兩枝花來。接著,她跑回到我的身邊,手中舉著一束黃色的不知名的小花,這種花顯然並不名貴——是種可以隨處生長的小草花。她把那束花遞給了我,臉上依然紅暈而“快樂”,最起碼,是接近“快樂”的。
“你——給我嗎?”我十分詫異,她把花往我懷裏送,那股誠意是不容人懷疑的。我愕然地接過花,點著頭說,“謝謝你,嘉嘉,非常謝謝。”
回過頭來,我望望徐中枬,他的神態和我同樣地大惑不解。我握著花,和徐中枬繼續向前麵走去,走了好遠,我再回頭看,嘉嘉仍然佇立在那兒,凝視著我的背影。我把花送到鼻端聞了聞,又舉起來看看,疑惑地問徐中枬:
“你認得這種花嗎?”
“我想,它屬於蒲公英一類,是草本的植物。”他說,“這花似乎是這花園裏最不值錢的一種花。不過,它是嘉嘉的寶貝,嘉嘉允許別人采任何的花,卻不許人碰這種花。”
“是嗎?”我更迷惑了。
“所以,這件事就有些奇怪。”徐中枬深思地望著我說,“嘉嘉顯然很喜歡你,才會把她心目裏最珍貴的花采下來送你,她今天的表現,是我從來沒有看到過的。”
我們走進了小樹林,又走到了花棚底下,在花棚下的椅子上,我們坐了下來。我仍然望著那束黃色的小花發呆,那是由五片花瓣合成的單瓣花朵,雖不美麗,看起來卻是楚楚可憐的。
“可憐的小花,”我說,“它看來不是有些瘦伶伶的嗎?那麼脆弱的、細細的花莖,好像碰一碰就會折斷。”我把花放在我身邊的椅子下,沉思了一會兒,說,“你認為嘉嘉也有感情和快樂悲哀的嗎?”
“應該是有的,”徐中枬說,“可能,她還有潛意識的記憶。”他凝視我,微微咬著嘴唇,眉毛又輕蹙了起來,他的“思想”又在“奔馳”了。“我想,她或者很寂寞,沒有人肯把她當朋友看待,而你對她表現了友好,她就對你特別喜歡了。事實上,她也是個人,她也有人的欲望、感情,和她的一份‘思想’。她的世界說不定比我們的世界更可愛。”
“她隻要花兒開得好,有人供給她吃飯,她就覺得很開心了,很滿足了。她沒有過分的奢求,也沒有失戀啦、自尊啦……種種的煩惱,而且,她還沒有知識的負擔,她實在比我們快樂,因為她‘單純’!”
“知識的負擔?”
“你不覺得知識是人的負擔嗎?”他微笑地望著我,“知識越多,負擔越重,因為知識和思想成了正比。你看,那些勞力者,做了一天工,洗個冷水澡,吃一大頓,倒在床上呼呼大睡,就什麼念頭都沒有了,睡眠就能給予他們滿足。一個學問很豐富,思想很複雜的人就不同了,絕不是吃與睡所能滿足的。他們的欲望永無了時,他們研究人性,研究科學,研究社會,研究這個那個,弄得自己頭昏腦漲。你看,需要安眠藥才能入睡的人,一定都是知識分子。”
他的話引起我的興趣,用手抱住膝,我望著花棚上的紫藤花沉思。他向後仰,把手臂搭在我身後的椅背上,又說:
“人有兩個大負擔:知識,和感情。”
我蹙盾,凝思片刻。“不過,”我說,“許多人把‘負擔’這兩個字指物質方麵,你所說的知識和感情是指那些生活水準已經很高的人,有些人僅僅為了溫飽,就夠煩惱了。衣食住行會成為比知識和感情更重的負擔。”
“你錯了,憶湄。”他搖頭。“溫飽是一件很容易滿足的事情。最初的人類,茹毛飲血,一樣滿足了溫飽的問題,幾片樹葉,一張皮裘,可以解決衣的問題,幾枚果實,一些生肉,就可填飽肚子。至於現在的洋房汽車,華麗的服飾,山珍海味,挖空心思的烹調,都是知識和思想的產物。假若沒有知識和思想,我們也還停留在茹毛飲血的階段。”
“那又有什麼好呢?”我說。
“又有什麼不好呢?”他說,“人人都如此,你會覺得你的生活是理所當然。你隻要能獵到野獸,填飽肚子,就別無所求,生活不是單純得多,煩惱也少得多了嗎?最起碼,你不必為了考不上大學而擔心!也不必為了做不出一道三角證明題而傷心大半天了!”
我笑了起來,把話題從茹毛飲血的時代,一下子拉回到現實,這真是奇妙的!三天前,我曾為了證不出一道三角題目而眼淚汪汪,現在竟成了他取笑的對象!我獗噘嘴,笑著說:
“你在笑我了!”
他也笑了。忽然看了看表,大發現地說:
“怎麼搞的?已經快八點了。我們應該麵對現實,上課去!你還沒有吃早餐嗎?那麼?快點吃!然後回到課本裏去,今天,如果我記得不錯的話,第一節就應該補習你最頭痛的三角!”
“哦,”我站起身來,伸了個懶腰,懶洋洋地說,“談得真開心,比上課有意思多了。”我望著他蹙蹙眉頭,“你知道嗎?中枬,我想你是個心腸很硬的人!”
“你看,在這樣愉快的氣氛中,你會要把我關進書本裏去!你過分理智,所以,我想你一定是個不重感情的人!”
“是嗎?”他微笑著,眼睛亮晶晶的。“關於這一點,你最好晚一點再下結論——等我們認識得更深一些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