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收集了椅子上的黃花,準備離去。
“你吃過早飯了?”我問,“不一起走嗎?”
“我給你十五分鍾吃早餐。”他說,“我還可以在這兒看十五分鍾的書。”他把膝上的《普通心理學》翻開了。
我拿著花向樹林口走去,走了一半,我回頭說:
“你知道嗎?我現在真希望是個上古時代的人!”
“可是,我們不是!對不對?”他說,“生活在現在這個時代中,隨時隨刻,你要和別人競爭。所以,憶湄,做個強者!不要做弱者!”
我心中評然而動,望著他,那是張誠懇的期盼的臉,一個“朋友”的臉,一位“良師”的臉!我點頭,心中有些熱烘烘的。
“你放心,”我低低地說,“我會考上大學!”
拿著花,我走上了樓,回到我的屋裏。把書櫃頂上的花瓶拿下來,取出了裏麵的玫瑰花,換上那束不知名的黃色小花。當然,這黃花沒有玫瑰豔麗,但它上麵有著嘉嘉對我的友誼。倚著書桌,我坐了下來,用雙手托住下巴,我陷進一陣神思恍惚之中。
十五分鍾如飛而逝,徐中枬推開門走了進來。
“你吃了早餐嗎?”他問,坐在我對麵,拿出了三角課本,準備講書。
“是——的。”我輕聲說,“吃得很飽——很飽。”我對他微笑,懶洋洋地翻開了書本。
一個下午,我走進了皚皚的房間。
皚皚正站在窗口,支著畫架,在畫一張油畫。由於房門敞開著,而她正好抬起頭來看到我從門口走過,她和我點了點頭。我呢,在遷入羅宅的一個多月中,幾乎時時刻刻都在找機會和皚皚接近,我太渴望和她傲朋友,她的美麗和沉靜使我“傾倒”。所以,我毫不考慮地走了進去。
皚皚的房間和我的布置差不多完全一樣,但卻比我的房間雅致得多,淺藍色的窗簾,淺藍色的燈罩,淺藍色的床單,桌上還有瓶放射著淡淡的清香的藍色花束。她垂著一肩黑發,穿著件鵝黃色的薄紗裙子,站在落地玻璃窗之前,那樣的飄逸如仙。我站到她身邊去,望著她所畫的那張畫。
那是張以灰褐及紅色為主的風景畫,畫麵是一片平原,平原上矗立著幾點石峰,石峰間銜著一輪落日。這畫麵太熟悉了!我怔了怔,皚皚安安靜靜地說:
“這是偷你屋裏那張畫的布局,我喜歡這畫麵的氣氛,蒼涼而雄渾。”
我恍然。這是以媽媽那張畫為藍本畫的(那張畫現在正掛在我的屋子中),可是,讓我來批評的話,她這張畫卻有青出於藍之勢。它比媽媽畫的那張“活”得多,“生動”得多,那種暮靄卷盡晴空,山色映在夕陽裏的味道,比媽媽的更深刻一層。她畫完了,退後一步看了看,然後,突然提起筆來,在暮雲堆積的天邊,學著媽媽的畫麵一樣,加上兩隻大雁,這雁更有種畫龍點睛的功用。我讚歎了一聲:
“你畫得真好!”
她看了我一眼,神態是冷冰冰的。“不是自己的構思,有什麼稀奇?”她說。
皚皚永遠是這樣,她好像很難得用一副愉快的麵孔和聲調和人談話,碰她的釘子,在我已經不知道是第幾百次了。雖然多少有些訕訕的,可是,由於了解她的個性本就如此,也就不再看得很嚴重。走到桌邊,我沒話找話說:
“你喜歡藍顏色的花?據說這花的名字叫毋忘我,對不對?”
她盯著我看了好一會兒。
“我喜歡藍顏色的花,是因為藍色的花最稀少,我不喜歡平凡的東西!”她蹙蹙眉。“至於這花的名字是不是叫毋忘我,我並不是植物學家,弄不清楚!”
我抬了抬眉毛,覺得還是回到自己房裏去好些。但她拋下畫筆,用油洗去了手上的油彩,轉向了我,大眼睛裏有抹霧般的朦朦朧朧的光彩,停駐在我的臉上。她在研究我!我仰著頭,也望著她,天呀,她是太美太美了!美得讓人迷惑,假若我是個男人,我真會不顧一切地來追求她!她沉默了片刻,忽然問:
“你長得像你父親,還是你母親?”
“我想,比較像我母親。”我說,“你也很像你的母親。”
“是的,”她說,“不過我寧願像父親!”
“為什麼?”我問,“你母親很美,你——更美。”
她看看我,走開去整理畫具,泡畫筆,收拾顏料。然後說:
“你仔細看過我父親嗎?他才是真正的漂亮!尤其,他有個性,直而不曲,是棵高大的鬆樹,媽媽呢——”她歪著頭,沉思片刻,“是你屋裏插瓶的那種小黃花!”
我凝思著皚皚的比喻,確實有幾分對,羅教授之蒼勁梗直,羅太太的柔韌細弱,這一對夫婦的結合真奇妙。冥冥中不知有沒有一個超凡的力量,在安排著人世間一切的一切?
由於我不說話,皚皚也不再說話了,她熱心地整理著畫筆和顏料,她是個喜歡把所有的東西都弄得井井有條的人。我無聊地倚著桌子,順手拿起桌上的一本冊子,翻開來,是皚皚的速寫簿。第一麵畫著的是羅教授的速寫畫像,濃眉、虯髯、亂發、怒目,傳神之至。第二麵是花園的景致。第三麵,我注目了好長一段時間,那是個男孩子,寬額、大眼、方正的下巴,堅毅的眼神,這是徐中枬。再看下去,我跳過好幾頁,翻開來,裏麵夾著一朵小小的藍色花朵,空白的紙頁上有皚皚娟秀的筆跡,題著幾行小字:
別揉碎了那花瓣,
你知道它上麵記載了些什麼?
別拋棄這抹微藍,
你知道它也有花“心”一個!
別告訴我你不認得它,
它的名字叫——毋忘我!
我凝視著這幾行字,和那朵已經壓得薄薄的藍花,深深地沉思起來。就在我拿著冊子出神的時候,皚皚忽然一陣風般地卷了過來,劈手奪下了我手裏的冊子,那對美麗的大眼睛狠狠地盯著我,憤怒地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