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嗎?”他凝視我。
我含淚點頭。於是,他一把擁住了我,他炙熱的嘴唇緊貼著我的,我們滾倒在床上,弄痛了我的腳。我輕呼,他把我的腳架好,站在床邊凝視我,他看得那麼長久!然後,他微笑了,我也笑了。他的眼睛裏有淚,我的眼睛裏也有淚。重新坐在我的床緣上,他溫柔地握住了我的雙手,說:
“這就是愛情,是嗎?憶湄?活了二十五歲,我現在才知道什麼是愛情:有笑,有淚。有甜蜜,有辛酸。有痛苦,也有狂歡!”
第一陣秋風從我窗前掠過,第一片黃葉穿過窗欞,飄墜在我的書桌上麵。清晨,嘉嘉躡手躡腳地走進我的房間,用一束新鮮的雛菊換掉了我花瓶中的殘花敗葉。我的腳尚未複元,躺在床上,我假裝熟睡,偷窺著嘉嘉在我的屋內徜徉。她發現了正蜷伏在椅子中打盹的小波,顯出一份孩子氣的高興,往地下一坐,她把下巴擱在椅子的邊緣上,和小波低低地作了一番沒人能了解的長談。小波站起身來,弓了弓背脊,對她慢吞吞地打了一聲招呼:
“喵!”
“喵!”嘉嘉熱心地答應了一聲,也弓了弓肩膀,我噗哧一聲笑了。
嘉嘉站起身來,走到我的床邊,側著頭凝視我。我重新闔攏了眼睛,也從睫毛下窺視著她。她那皺紋遍布的臉上,依然掛著那種癡癡傻傻的笑容。從花瓶裏摘下了一朵黃色的小菊花,她把花朵放在我的枕邊,又輕輕地為我拉好了棉被,細心得像個溺愛的母親,又像個忠心耿耿的老仆。然後,她滿意地笑了,再躡手躡腳地走出了我的房間,帶上了房門。我睜開眼睛,可以聽到她穿過走廊的腳步聲,和她下樓時揚起的愉快的歌聲。
我側身而臥,注視著枕邊那朵黃色的小菊花,淡淡的清香撲鼻而來,花瓣上還沾著幾顆小小的露珠。剛剛從枝頭摘下的花朵那樣新鮮而芬芳,我有些陶醉了。
門柄再度輕輕轉動,又有人來了,是誰?中枬嗎?我躺平身子,迅速地闔上眼睛,再一次孩子氣的“裝睡”,看看他會做些什麼?門開了,又關上。有人輕輕悄悄地走了進來,無聲無息的,像一隻小貓。我從眯著的眼睛裏看過去,一襲白色的綢衣,一件白色的小坎肩,輕飄飄地款步而來,像一團軟煙輕霧!是羅太太!她要幹什麼?停在我的床前,她俯頭看我,黑而美麗的眼睛迷迷濛濛,像破曉時分煙靄中的兩點曉星。她的視線從我的臉上移向枕邊,眉頭蹙了起來,那本已十分蒼白的臉忽然變得更加蒼白。慢慢地,她從我枕邊拿起了那朵小菊花,背對著我,走向窗口。我無法看到她麵部的表情,也無法看出她把那朵花怎樣了。隻是,當她仁立在窗前的時候,我發現地板上飄墜下許許多多黃色的花瓣,最後落到地下的,是那綠色的花萼和花梗。
她在窗前大約佇立了五分鍾,小波突然跳到窗台上,使她嚇了一大跳,凝眸注視著小波,她看起來頗不快樂,轉過身子,她走向我,我來不及再閉上眼睛,我們麵麵相對了。有一霎間,我們兩人似乎都有些驚愕,我在為那一朵花的命運難過,她,大概吃驚於我的清醒。我們對看了幾秒鍾,還是我先開口:
“早,羅伯母。”
她瞪著我不語。
“你——”我噘噘嘴說,“不喜歡黃色的花嗎?”
“誰給你采來的花?”她冷冷地問。
“嘉嘉。”我說。
“嘉嘉?”她沉思了,半晌,她喃喃地說:“嘉嘉!她知道些什麼?你又知道些什麼?”她望著我。“你為什麼要到這兒來?憶湄?這裏沒有你認得的人,你怎麼就敢提著一口箱子來投奔?你怎麼知道你一定會受歡迎?你怎麼敢麵對於一個陌生的環境?你——”她咽住,神情怪異地盯著我,眼睛是灼熱的。“憶湄,你來做什麼?你告訴我,你到底來做什麼?”
我愕然了,從床上坐了起來,我詫異地望著她。她是什麼意思?難道我的“投奔”除了無家可歸之外,還會有什麼其他的目的嗎?或者,她十分不歡迎我?迎著她的目光,我說:
“我無父無母,所以我投奔了你們,羅伯母,我還可能有其他的目的嗎?你以為我來做什麼呢?”
“你——”羅太太的眼神有些渙散,低低地囈語般地說,“他讓你來的,是嗎?他讓你來!我知道,你來的第一天我就知道,你來了,一切都不同了!我看到你,我知道你!嘉嘉也知道!是嗎?你要做什麼?你預備做什麼?但是,請你饒了一個人,好嗎?請你饒了他!請你……”
“羅伯母,”我靜靜地說,“我聽不懂你任何一個字,你在說些什麼?這個他,那個他,你是指誰?是人字旁的他?還是女字旁的她?羅伯母,你能說清楚一點嗎?”
“你懂的,是不是?你什麼都懂!”
“我什麼都不懂!”
羅太太怔怔地望了我好一會兒,然後,她張開嘴,一個字一個字說:
“你不知道你的母親是誰嗎?”
“我的母親!”我叫,“我當然知道!她是江繡琳,已經去世了!羅伯母,你在故弄玄虛嗎?難道我的母親還有另外一個人?”
“你的母親——”
羅太太的話沒有說完,羅教授猛然推開房門走了進來,他巨大的身子挺立在我的床前,亂發蓬蓬中的眼光直射在羅太太的身上,用警告似的口吻說:
“我在門外聽到你們在談話,雅築,你在說些什麼?”
“她在談我的母親,”我說,懷疑地看著羅太太和羅教授,“你們以前和我母親很熟嗎?羅教授!我的母親是誰?”
“你的母親是誰?!”羅教授瞪大了眼睛,對我魯莽地喊,“你在發熱病嗎?憶湄?還是在說夢話?你連你的母親是誰都不知道了?還要問我們!你的頭腦呢?發了昏嗎?”
天知道!這是羅太太提出來的問題!卻害我挨上這一頓臭罵!我翹起了嘴巴,嘟嘟嚷嚷地說:
“真不知道是誰沒有頭腦,是誰在發昏,我不過是重複別人的問題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