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教授看了羅太太一眼,說:
“雅築,你先回房裏去,我有話和憶湄談!”
羅太太順從地轉過身子,走出了房門,在隱沒在門外的一刹那,她回頭看了我一眼,那眼光特殊而神秘,我是更加地大惑不解了。羅教授望著房門闔攏,然後,把他重大的身子塞進了我床前的椅子裏,瞪著我說:
“好了,憶湄,你有什麼話要說?”
我一愣,什麼話?!明明他有話要和我說,怎麼倒變成了我有話要說了,我皺起了眉,沉不住氣地說:
“我根本沒有話說!隻是你們轉昏了我的頭!我覺得你們全體都在故作神秘!”
“故作神秘?”他的眼珠骨碌碌地轉了一下,“憶湄,你別聽雅築的話,難道你還不知道她的神經有問題?她說話向來沒頭沒腦的,你別去惹她就行了!你的毛病就是太愛管閑事!太好奇!太愛亂發問!”
“我?”我張大了瞳孔,“天知道!”
“哼!”他哼了一聲,突然用手揉了揉鼻子,仔細地凝視了我一會兒,文不對題地說,“憶湄,你好像瘦了不少!”
“唔,”我愣了愣。“都因為這隻腳,假如再這樣坐在床上,我真要發瘋了。”
“你——”他望著我,顯得若有所思,突然說,“應該吃點滋補的東西,你愛吃什麼?”
“我——我已經吃得很好了。”我說,“在這兒的生活,比起我以前,真是天堂了。”
“你曾經過得很苦嗎?”
“是的,有一陣,在媽媽生病的時候。”
他的嘴閉緊了,炯炯逼人的眼光在我臉上上上下下地逡巡著。然後,他那巨大的手掌忽然蓋在我的手上,那是隻大而有力的手!一股暖流從他手掌中灌注到我的心底。他的眼光逐漸轉變,變得那樣溫柔,那樣細膩,像他對羅太太發病時的眼光,溫柔得讓人心碎。除了溫柔以外,那眼光中還有些什麼,使我的心髒痙攣而脈搏增速,那是種惻然的、憐惜的、寵愛的光芒。他對我慢慢地搖了搖他那巨大的頭顱,用充滿感情的低沉的嗓音,喃喃地說了一句:
“哦,憶湄。以後你將不再貧苦孤獨,你將遠離一切苦難!”
說完,他的大手掌在我的手背上加重了壓力,於是,刹那間,我發現我被擁進了他的懷裏,我的麵頰緊倚在他的胸膛上。那是多寬闊的胸懷!他一定有一顆巨大的心髒,我清楚地聽到那心髒敲著胸腔的沉重的響聲!他滿是胡須的下巴貼著我的鬢邊,硬硬的像個刷子般的胡須刺痛了我。但,那是種舒適的疼痛,溫暖而親切。他的手輕撫著我的背脊,嘴上模糊地喊著:
“小憶湄!可憐的憶湄。”
隨著他的低喚,我猛然覺得心境空靈,而疲倦欲睡。這是種難以描述的情緒,仿佛一個在深山中迷途許久的人突然找到了家。一個被寒冷凍僵了的人突然找尋到一盆火。隻感到四肢鬆懈,滿懷溫情,像置身在溫暖浪潮中,那麼舒適而安慰。
我閉上了眼睛,本能地攀附在羅教授的身上,我不想離開他,他給我一個強大的保護的感覺,正如他所說的:
“以後你將不再貧苦孤獨,你將遠離一切的苦難!”
我知道這不是空言,而是真正的許諾!我被保護著,我被寵愛著,世界上,還有比我更幸福,更快樂的人嗎?
房門猛地被推開了,我不情願地張開了眼睛,是徐中枬!他手中捧著一個托盤,托盤裏是我的早餐!近來,他喜歡搶彩屏的工作,幫我送東西,幫我做許多小事。他一邊跨進門來,一邊興高采烈地叫著:
“該醒了吧!懶丫頭!太陽快曬到你的枕頭上了……”
我看到笑容如何在他唇邊凍結,我看到肌肉如何在他的麵部繃緊,我看到血色如何在倏然間從他臉上消失,我也看到那托盤中的杯子如何彼此碰觸而發出叮當的聲音。但,我仍然渾身倦意彌漫,不想從那溫暖的大胸懷中抬起頭來,我聽到我自己懶洋洋的招呼聲:
“嗨!中枬!”
托盤重重地落在床頭櫃上,牛奶杯子在盤中跳了一下,跳出托盤而跌碎在地上,在玻璃杯破碎聲中,我看到那四散奔流的牛奶,也看到比牛奶的顏色更白的中枬的麵色。我一驚,忽然間醒了過來,迅速地離開了羅教授,我坐正身子,惶然地喊:“中枬!”
他站在那兒,惡狠狠地凝視著我,如果眼光能夠吃人的話,他一定已經把我吃進肚子裏去了。我從沒有看到過這樣的一對燃燒而憤怒的眼睛!他使我震懾住了,我張著嘴,卻不知道該說什麼好。我怎樣能告訴他,羅教授所給我的感覺?不是愛情!不是男女間的感情!是超乎了這一切感情上的感情!就像我寵愛小波,嘉嘉寵愛她的花……羅教授寵愛我!是純正、自然,而深刻的一種感情!我能體會,我能接受,而我無法解釋!
“憶湄,”中枬終於開口了,他的聲音像兩個鋼銼子磨出來的那樣堅硬生澀,“你這個三心二意、無情無義的東西!”我聽到他的牙齒磨出了聲響,我看到他嘴角邊的肌肉抽搐抖動……而我錯愕著無法出聲。
他走近了我,把一隻手重重地壓在我的肩膀上,在我還沒有弄清楚他的意思之前,他已握緊了我,幾乎將我的肩胛骨握碎,他猛烈地搖撼我,搖得我頭腦昏沉,神智不清,他嘴裏沙啞地,胡亂地嚷著:
“但願我能殺死你,弄碎你,把你燒成灰,磨成粉!你這個善變的、無情的、可惡的東西!你沒有人心嗎?你……”
“停住!中枬!”羅教授猛地大吼一聲。
中枬真的停住了。我喘了口氣,拂了拂散亂的頭發,這才能看清中枬和羅教授。我看到羅教授的大手掌壓在中枬的手腕上,以權威性的眼光盯著中枬,臉上帶著種凜凜然的神情。而中枬雙手握著拳,眼睛狂怒地瞪視著羅教授,那對充血的眼睛看起來是可怕的,一瞬間,我竟恐懼他會對羅教授揮去一拳。但,他顯然也在用盡全力去克製他自己,喉晚上的大喉結上上下下地蠕動著,好半天,他才從齒縫裏迸出了幾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