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目送他走出房間,闔上了房門。暮色在室內湧塞著,窗外已經是一片灰蒙蒙的顏色。下了床,我試著走了幾步,該感謝現代的醫藥,更該感謝羅教授為我找的好醫生,我已經可以勉強地踱步了。走到窗口,我在窗前的椅子裏坐了下來,迎著惻惻輕寒的秋風,我有些兒瑟縮。花園裏,嘉嘉的歌聲不知從何處傳了過來。“來如春夢不多時,去似朝雲無覓處!”但願這不是寫一段感情,否則,豈不過分淒涼!我又想到中枬,中枬,中枬,中枬……這會也是一場春夢,一片流雲嗎?
夜,漸漸地來了。夜,又漸漸地深了。我在窗前已坐了那麼久!今天是星期幾?似乎是中枬有家教的日子,那麼他會在深夜返家,如果他看到我的房內還亮著燈光,他會不會進來看我?無論如何,我將等待!四周是這樣沉寂,整個羅宅似乎都已入睡,我側耳傾聽,秋蟲在花園中低鳴,夜風在小樹林的頂梢回旋,風聲,蟲聲……除此之外,一無所有。站起身來,我扶著牆走向門口,打開房門,我伸頭對走廊中看了看,中枬的房間裏沒有燈光,顯然他還沒有回家。我為什麼不到他的房裏去等他呢?如果他發現我帶著傷坐在他室內等他,他還忍心生我的氣?雖然這麼做未免有失自尊,但是,在愛情的前麵,誰還能維持那份自尊?不管怎樣,我必須見到中枬,我渴望向他解釋!
我有說做就做的脾氣,走出房間,關上房門,我扶著牆走向了中枬的房間。扭動門柄,房門應手而開,我走了進去,想摸到牆上的電燈開關。但,黑暗中,一張椅子絆到了我受傷的腳,痛楚使我跌了下去,我呻吟了一聲,坐在地板上,揉著我的腳踝。我希望沒有弄出太大的聲響,以免驚醒了羅宅裏的人。但,突然間,我有種奇異的感覺,這黑暗的屋子裏有些什麼?我警覺地抬起頭來,就在我抬頭的那一刹那,有一片陰影從我的眼前掠過,同時,有種柔軟的綢質裙緣從我麵頰上拂過去,那是一個女人!我全心悸動而驚懼了。中枬的房內會有一個女人!這幾乎是不可思議的!提起了膽子,我用震顫的聲音問:
“你是誰?”
事實上,那女人已經不在室內了。門是開著的,就當她的衣服拂過我麵頰的那一瞬間,她已擦過我的身邊,隱進黑暗的走廊裏去了。這是誰?會獨自停留在這間黑暗的房子裏?羅太太?皚皚?還是小樹林裏那傳說中的幽靈?我打了個寒戰,背脊上涼颼颼地冒著冷氣。好一會兒,我就坐在地板上無法動彈,然後,我的眼睛逐漸習慣了黑暗,而能辨識室內的桌椅及陳設了。這室內的布置是我所熟悉的,除了我,我斷定不會再有別人了。扶著桌子,我站了起來,先把房門關上,再走到書桌前麵,扭開了桌上一盞鵝黃色的台燈,然後,我在桌前的椅子上坐了下來。椅子上放著一個海棉靠墊,上麵餘溫猶存,那麼,今晚上我所遇到的那個女人一定是人而不是鬼了,鬼不會有體溫,這是曆來說鬼故事的都強調的一點,她會是誰?百分之八十是皚皚,她在這黑暗的屋子裏做什麼?也是等待徐中枬嗎?我的麵孔發熱而妒意升騰了。
我孤坐了片刻,四周的寂靜包圍著我,百無聊賴之餘,我拉開了中枬書桌的抽屜。立即,抽屜中有兩樣東西吸引了我的視線,一樣是一件水晶的胸飾,一朵水晶雕塑的小花,上麵懸著塊小小的紙片,紙片上麵寫著幾行細小的美術字,我湊近燈光細看,看到了下麵的句子:
願你像水晶般清瑩,
卻不要像它那般寒凜!
願你有水晶的璀碟,
卻不要有它的冷硬!
這筆跡對我是太熟悉了,雖然沒有簽名及任何說明的文字,我仍然能一眼辨出寫這個字的人:徐中枬!顯然,這件胸飾曾被當作一項禮物送給某一個人,而現在,受禮的人又將它還給了它的主人。除了這件胸飾之外,抽屜裏還有一張畫像。皚皚的畫像!微帶輕顰的眉梢,盈盈如水的明眸,垂肩的發絲,和那略嫌瘦削的下巴。畫得那麼逼真,那麼傳神,那麼細致!這是一張美麗的畫像,人美,用筆更美。在畫像的右下角,有中枬的英文簽名,和完成的日期,這是一年前所畫的了。翻過畫像的背麵,同樣的,寫著幾行字:
但願有一天,
我能畫下你的微笑!
你不這樣神情寂寥。
那時候,我會低低問你:
為你祝福,你可曾知道?
這幾句話的旁邊,還寫著一行小字:
中枬繪於×年×月,為皚皚小病初愈之賀。
我愣愣地呆了幾秒鍾,然後,我砰然地關上了抽屜,把那張畫像和胸飾一起關進了抽屜裏。現在,我能斷定今晚來過的女人是誰了,皚皚!為退還這兩樣東西?還是想提醒那個善變的追求者?中枬,他是因為追求皚皚失敗了,才退而求其次地找到了我?本來麼,我憑什麼和皚皚一爭短長呢?她比我美,比我沉靜,比我文雅,比我高貴……她有太多太多賽過我的地方,我卻妄以為中枬是慧眼獨具,這豈不是有些狂妄嗎?我以為我有多少比別人強,而耐人發掘的優點?他會在皚皚與我之間,選擇了我而放棄了美麗無比的皚皚?他隻是誤會,誤會追求皚皚毫無希望,所以他會來追求我!他忽略了皚皚的暗示,她的微藍,她的花“心”,她的——毋忘我!
我猛地站了起來,桌子上有一麵鏡子,反映出我的臉,亂蓬蓬的短發,微褐色的皮膚,大而並不烏黑的眼珠——如中枬所說,帶著些琥珀的顏色——兩道生得太低的眉毛,和短短的下巴。這就是我,像一隻貓的臉!誰會喜歡一個有貓臉的女孩子呢?對著鏡子,我喃喃地向鏡中那個自己說:
“孟憶湄,不要傻,你那麼平凡,那麼孤苦,那麼幼稚,你以為你真會使他傾心嗎?”
把鏡子倒扣在桌子上,我含淚走向門口,還來不及開門,我已經聽到走廊上的腳步聲,中枬回來了!我打開房門,和中枬剛好麵麵相對,中枬跨了進來,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他看來意外而驚喜!
“你的腳好了嗎?憶湄?”
“可以走了。”我點點頭。
“來,坐一坐。”
“不,我要回房間去了。”我的語氣有些硬僵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