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2 / 3)

“憶湄,你放棄了他吧!”

“放棄誰?”我一愣。

“中枬。”

“為什麼?”我本能地抗拒了。

“為了——皚皚。”她低低地說,“如果你不來,中枬會愛上皚皚的,或者已經愛上她了,你一來,把所有已建鑄的感情全破壞了。皚皚不會表達自己的感情,看外表,總會覺得她是個冷冰冰的女孩子,但她脆弱而熱情。憶湄,你和皚皚不同,你堅強,你灑脫,你快樂,你禁得起打擊,皚皚卻不行。”

我頭一次聽到羅太太這樣清清楚楚地分析事情,也是頭一次聽到她這樣有條不紊地講上一大篇話,看來,她並非終日精神恍惚的!她也有清楚的理性和思想!可是,她所要求我做的事,是可能的嗎?

“羅伯母,”我說話了,“您太自私。”

“是的,我太自私。”她輕輕地說,歎了口長氣,“不過,憶湄,你那麼堅強,失去中枬,對你不會是個太大的打擊……”

“你怎麼知道?”我反問,“羅伯母,人生有很多東西可以‘放棄’,但是,絕不是愛情!如果有人能為了成全別人而放棄自己的愛情,那麼,她是神,而不是人!羅伯母,你把我估得太高了,我是人,而不是神。”

羅太太再度顫栗了一下,我又刺到她什麼地方了?

“可是,憶湄,”她仍然想說服我,“你不會像皚皚一樣地愛中枬。”

“你又怎麼知道?”我挑戰似的問。“不會有一種度量衡,能夠衡量出愛情的多寡。而且,就算你認為皚皚比我更愛中枬,這也不能成為我放棄中枬的理由!”

“當然,”她自語似的說,“可是如果沒有你,皚皚會得到他!”

我相信這是實情!但,羅太太這樣一說,卻提醒了我一件事實,我突然明白她為什麼認為有資格和權利要我放棄中枬了!我是羅宅收容的孤兒!我無權和羅家的小姐爭愛!假如我和皚皚的利害相衝突,我隻能犧牲而成全皚皚!因為她是羅家的小姐!我是孤苦無依的、渺小的孟憶湄!

“哦,羅伯母,”我覺得深深地被刺傷了,“或者,您有些懊悔收容了我!”我的傲氣在一刹那間抬頭了,帶著激昂的情緒,我慷慨陳詞,“是的,羅伯母,我隻是你們羅宅收容的一個孤女,但是,我不能因為你們是我的恩人,我就處處要聽你們的擺布……”

“哦,你錯了,”羅伯母輕輕地打斷了我,“我並沒有想擺布你……”

“但是,你要我放棄中枬!”我的聲音高了起來,“您能不能為了另外一個女人而放棄羅教授!你能嗎?”

羅太太猛地從床上站了起來,眼睛睜得大大地瞪著我。我想,我已經觸怒了她。但,受傷的自尊使我顧不了這一切,我繼續說:

“你能要求一個人放棄他的生命、意誌、前途、夢想、快樂……這一切嗎?中枬對於我,就是這一切的一切!我怎能為了一飯之恩,把所有的東西都放棄?如果您認為給了我一個安身的地方,就有權對我作如此的要求,那麼,我寧願明天就遷出羅宅!我和中枬一齊遷出去,赤手空拳打下的天下比有所倚靠和助力而得到的更加有意義……”

“憶湄!”羅太太喊了一聲,“我並沒有這個意思,隻是皚皚太可憐,因為我知道她那份感情,和她那份柔弱,我知道得太深太深了。你要體諒我是一個母親……”

“皚皚,”我說,“她應該稍稍堅強些,我相信她會堅強,你不能把她再訓練成一株菟絲花。”

“菟絲花?”羅太太錯愕地問。

“是的,菟絲花!就像小樹林裏的那一株,你沒注意到嗎?攀附在一棵鬆樹上,根部深入在鬆樹裏,靠鬆樹給予它養分和生命。一旦鬆樹倒下了,菟絲花也就完蛋了。羅伯母,”我率直地未經深思地說了出來,“你已經是一株菟絲花了,你希望皚皚做第二株菟絲花嗎?在我,寧願做疾風中的一葦勁草,也不願做一株菟絲花!”

羅太太呆愣愣地站著,似乎被我的話所震住了,而陷入一陣深深的沉思中。我感到我的措辭未免太過分,最起碼,我不該對一個長輩這樣講話,於是,也懊喪了起來。但羅太太忽然回過頭來看著我,她的大眼睛裏竟蓄滿了淚,亮晶晶地閃著光,這使我驚惶而莫知所措了。她輕聲說:

“不錯,應該做一葦勁草,而不要做一株菟絲花。可是,憶湄,菟絲花是一種植物嗎?”

“是的。”我不解地點點頭。

“也是大自然界裏的一種生物嗎?”

“是的。”我再點點頭。

“它的存在,它的生命,是上帝給予的嗎?”

“我想——是的。”我更困惑了。

“那麼,菟絲花不能不做一株菟絲花,是不是?我是說,假若它已經被造物者指定是一株菟絲花的時候,指定它必須攀附在別的植物上生存的時候!它不能對造物者說:‘我不想做一株菟絲花,你讓我做一株勁草吧!’是不是?菟絲花就是菟絲花,你怎能要求它不是菟絲花呢?生命的本身,並無過失,對不對?”

聽起來蠻有道理,但是我的頭已經轉昏了。什麼菟絲花菟絲花的,我簡直弄不清楚了。羅太太幽幽然地歎了口氣,用更輕的聲音說:

“這就是我的悲哀,我——不能不做一株菟絲花!”

說完,她慢吞吞地向房門口走去,曙光已經微現,窗玻璃被染上了一層蒼白。她的臉色是同樣的蒼白色,黑眼睛黑得像看不見底的潭水,我被她那種深刻的哀愁所折倒了,禁不住地喊了一聲:

“羅伯母!”

她站住了,麵對著我,在我還沒有開口之前,她淒涼而憂傷地說:

“好了,憶湄,我收回今夜所談的話,你很對,我無權要求你放棄中枬,我原以為——你或者並不很愛他,現在我知道我錯了,”她歎息。“人生沒有一件可以強求的事情,你會恰巧在這個時候來到,正當皚皚和中枬的感情快要進入微妙階段的時候。然後又輕而易舉地搶走了中枬……”她仰頭看看微露出灰白色的窗外的天空,慢悠悠地自語般地問,“誰在安排人世間的一切?這世界上有沒有一條自然的法律,對這些是是非非,恩恩怨怨,作一個公平的裁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