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3 / 3)

我不太能了解她的話,隻能默默地望著她出神,她的眼睛那樣專注地望著窗外,像個熱心的宗教崇拜者,麵對著他所信奉的神祗。她那傾訴般的言語,有一種扣人心弦的力量,使人眩惑迷茫。就在我們二人都默然不語地發著呆時,房門突然被緩緩地推開了。於是我看到中枬用一隻手支著門框,另一隻手推開房門,靜靜地站在那兒。就這樣一眼,我已經斷定他在門口站了一段很長的時間,他的衣領散著,穿了件毛背心,還是昨晚的裝束,佇立在那兒,他一動也不動,隻用一對火般的、燒灼著的、狂熱的眸子,不轉瞬地凝注在我的臉上。我也怔住了,一夜無眠使我昏昏沉沉,冗長的談話令我渾身倦意彌漫,而中枬的眼睛讓我如醉如癡。就這樣,我們對視著,誰也不開口,直到羅太太的一聲深長的歎息,才把我們同時驚醒了過來。她走向了門口,對攔門而立的中枬說:

“你可以讓我過去嗎?中枬?”

中枬讓在一邊,卻對走出門外的羅太太深深地鞠了一躬,虔誠而懇摯地說:

“謝謝您,羅伯母,您幫了我一個大忙。”

羅太太看了他一眼,一語不發地走了。中枬相反地走近了我,站在床邊,他繼續用那對狂熱的眸子上上下下地望著我。接著,他在床沿上坐了下來,伸手拉住了我的雙手,我以為他會給我一個熱情的擁抱或長吻,但是,他並沒有。他隻靜靜地凝視著我,凝視得我的五髒都疼痛了起來。然後,他把他的臉埋進我的雙手之中,久久都無動靜。等到他抬起頭來之後,他的臉色那樣白,而眼睛那樣清亮!他仰視著我,輕輕輕輕地說:

“憶湄,我從不知道我在你心裏能有這樣的地位,我像個傻瓜,是嗎?你應該打我,我是這樣的愚蠢和無知!”

我沒有說話,隻固執地望著他。他靠近了我,慢慢地把我拉進了懷裏,輕輕地用下巴摩擦著我的頭發。在我的耳邊,低低地吐露出一番話來:

“憶湄,我承認,在你未到之前,我確實想追求皚皚,這是我的弱點,或者是一般男性的弱點,皚皚太美,美得使人無法不動心。可是,很快我就發現了自己的錯誤,並非由於皚皚的冷淡,而是由於性格、氣質一切都不相近,你懂嗎?憶湄!我對皚皚的撤退不是因為你的插入,是因為本身的悟解。至於你,憶湄,我不願誇你是美女或才女,但,你是我夢想多年的那個女孩子!是我心目中最最完美的一個偶像!”他吸了口氣,輕喚著說,“憶湄,憶湄!讓那所有的不快和誤會都過去吧!以後,我們之間再沒有爭執、紛擾、嫉妒,和慪氣!以前的所有不快,都是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以後,我們應該都變得聰明一點,再別做庸人!”

他托起我的臉,嘴唇從我耳邊滑到我的唇上,靜靜地停在那兒,不再說話了。

天,已經完全亮了,怎樣一個無眠的夜!

我重新“蹦跳”於花園之內,數著菊花的朵數,拾著滿地的黃葉,兜著一裙子的秋風,快樂得像一株風鈴草(不過,我並不知道風鈴草是什麼玩意兒,隻喜愛這個名字)。從花園轉入了小樹林,穿過了紫藤爬滿的花棚,一下子停在那棵纏繞著菟絲花的鬆樹前麵。一時間,我愣了愣,皚皚正坐在鬆樹下,雙手抱著膝,靜靜地望著我連跑帶跳地跑來。她穿著件淺藍色的上衣,和深藍色的圓裙子,垂肩的長發迎著風飄蕩。猛一看去,她真像一朵可愛無比的藍色小花——毋忘我。

“嗨!”我說,熱心地笑,“你在這兒幹嗎?”

“什麼都不幹。”她淡淡地說,“隻是坐坐。”

我在她身邊的草地上坐了下去,伸長了雙腿,一麵好奇地望望她,因為她的姿態那麼優美自然,而我就手腳都放得不成樣子。學著她架起腿來,怪不舒服,又伸了回去。用手撐著地麵,我半躺在地下,愉快地笑著說:

“你怎麼能坐得那樣自然,我怎麼不行?”

“誰知道!”她碰了我一個釘子,臉上不掛一絲笑容。看樣子,要在她身上找尋“友誼”一定是白找。還是少費力氣好些。鬆開手,幹脆往地上一躺,摘了一棵小草,我細心地剝掉兩旁的大葉子,而把草心放進嘴中去咀嚼。草心帶著股淺淺的幽香和淡淡的甜味,細細地沁入胃脾之中。皚皚坐在一邊,蹙著眉凝視我。為了免得再碰她的釘子,我不再開口,悠然地注視著樹隙之中的藍天和白雲。

“他們就是為了這些地方喜歡你嗎?”皚皚突然問。

“我說皓皓和中枬。”

“皓皓和中枬怎樣?”

“就喜歡你這副樣子嗎?”她指指我,眉頭蹙得更緊了。

我坐了起來,對她搖搖頭。

“我不知道他們喜歡我什麼地方,”我坦白地說,“不過我也不認為這樣躺在地上有什麼不妥。”我剝了一根草心給她,“要試試嗎?在嘴裏嚼嚼很好玩,有點甜味。”

她躲之不迭,好像我要她吃的是毛毛蟲。把頭回避得遠遠的,她驚歎地說:

“天!我真奇怪你是從什麼地方來的?”

“高雄。”我說。

“高雄,那不應該是個野蠻的地方。”

“當然,那是個非常美麗的都市,有全省最大的百貨公司,有可愛的漁港和海灣,還有許許多多親切的人們。”我想起幾乎已被我遺忘的林校長和媽媽的同事們,以及那些活潑天真的小學生,我有好久沒有給他們寫信了。

“那裏的女孩子都吃草的嗎?”皚皚一本正經地問。

我愣了一下,就大笑了起來。多麼荒謬的問題!她以為吃草是一種民間的風俗麼?我奇怪她的頭腦怎麼那樣地單一化。

“這隻是好玩而已,”我笑著說,把手裏的草丟開,“難道你小時候沒吃過野生的草莓,薔薇花的花心,或是酸酸的酢漿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