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3 / 3)

一隻手攫住了我的手臂,有人劇烈地搖撼著我,皓皓的大衣滑到了地下。突來的變故把我的睡意驅散,我驚愕地抬起眼睛,接觸到羅教授圓睜著的怒目。

“說!憶湄!”他厲聲地吼著,“你跟這個混蛋跑到哪兒去了?半夜三更才回來!”

我沒有來得及回答,他又是一陣猛搖。

“說!”他大叫,聲如巨雷。“你們到哪兒去了?做些什麼?”

“噢!”我說,“不過是玩玩而已!白天到野柳野餐,晚上去基隆跳舞……”

我的話還沒有說完,羅教授揚起手來,重重地揮了我一耳光。這一下,我的睡意是真的完全沒有了,瞪大了眼睛,我呆呆地望著羅教授。羅教授的眼神是狂暴的,繼續抓著我的手腕,他嚷著說:

“假如你來到羅家,是學習墮落,那麼,你還是離開吧!管你念不念大學!管你上進不上進!管你……”

“爸爸!”挺身而出的是羅皓皓。“是我帶憶湄去的!你要管,管我好了,別在憶湄身上出氣……”

“好,好,好!”羅教授喘息著,放開了我,轉到他兒子麵前,“我正要找你,我是該管你了,早就該管你了!”他大叫,“你給我滾過來!”

羅教授驟然放鬆了我的手臂,使我失去平衡,差一點栽倒在地下。站穩了身子,我的麵頰上被羅教授所打的地方,正熱辣辣地發著燒。恥辱和憤怒也在我內心中發著燒。從來沒有一個時候,我覺得如此恥辱和委屈!就是我的母親,也從來沒有打過我,這個怪人以為他收容了我,就有權“如此”來“管教”我嗎?何況我不認為我犯了什麼大過失,值得挨這一耳光。淚湧進了我的眼眶,顧不得那相對咆哮的一對父子,我哭著跑進客廳,又跑進餐廳,在樓梯口上,我碰到了正攔在樓梯口的皚皚!她微仰著頭,臉上掛著似得意而非得意的笑。我想,她百分之百地目睹了我的挨打。冷冰冰地,她注視著我說:

“噢,憶湄,我想你玩得很開心!”

她的諷刺對我如同火上加油,我的血管都幾乎爆烈,瞪視著她,我不再顧忌自己的語氣過分刻薄。倉促中,我隻想抓一樣武器來打倒她,打倒她的冷漠,打倒她的驕傲,打倒她的優越感!於是,我尖酸地說:

“當然,我玩得很開心!我用不著在別人的書裏夾花瓣,我用不著叫別人‘毋忘我’,而他們願意跟我玩。至於你,就是種上一園子的毋忘我,人家仍然把你這抹微藍,拋棄在垃圾箱裏!”

我看著皚皚的臉色忽青忽白,我看著她的嘴唇慘白如紙,心底掠過了一陣報複性的快感。但,當我準備上樓而抬頭向樓梯上麵看去時,我呆住了。羅太太像尊石膏像般站在樓梯上,一對眼睛妖異地瞪視著我。然後,她一步步地跨下樓梯,一步步地向我逼近。我的背脊發麻,手心發冷。她又來了!我知道,她又來了!來要我的命!我向後退,她向前進。然後我的身子抵住了牆,再也無法後退了,靠在牆上,我被動地仰著頭望著她,她停在我的麵前,並沒有像我預期的那樣來捏我的脖子,卻直著眼睛喑啞地問:

“你要怎樣才肯放手?你要怎樣才算達到目的?你要些什麼,由我來給你,好不好?我一定,一定讓你滿足,好不好?……”

她昏亂而沒有係統地說著,慢慢地舉起了手來,我神經緊張,沒有等她接觸到我,就爆發了一聲尖叫。我的尖叫似乎更加刺激了她,她捉住了我的手臂,嘴裏喃喃地,囈語般地,不知道說些什麼。同時,手指已箍緊了我。我掙紮,狂叫……我的喊聲把一切都壓倒了。於是,我看到羅教授和皓皓都衝了過來,同時,徐中枬也出現在樓梯的頂端,高高在上的俯視著樓下發生的一切。

我立即被“救”了出來,從羅太太的掌握下得到解脫,我啜泣著衝上了樓,奔向中枬。在我的困厄中,我永遠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中枬!抓著中枬的手,我顫栗地喊:

“噢,中枬。噢,中枬。”

中枬牽住了我的手,他嚴肅的臉上沒有絲毫的笑容,把我送進了我的房間,他站在我的麵前,冷淡地注視著我說:

“你不用告訴我,今天晚上發生的一切,我全看到了!”

我張大了嘴,淚珠停在睫毛上,困惑而不解地望著他,他看來何等冷酷!

“我隻有一句話送給你,”他冷冰冰地說,“那就是:人必自侮而後人侮之!”

說完,他掉頭就向門口走,我慌亂地喊:

“中枬!”

他站住,忍耐地說:

“你還有什麼事?你玩夠了,瘋夠了,回到家裏來,對別人也挖苦夠了,你還有什麼事?”走回到我麵前,他用手托起我的幹巴。到這時,我才發現他在生氣,他眼中燃燒著怒火,語氣僵硬而冷漠。“我估高了你,憶湄。”他說,“現在,我願意告訴你,我這幾天在忙些什麼。我不願你繼續住在羅家,所以我找了一間房子,是我一個同學家裏分租給我的,我正布置著它,希望給你一個意外的驚喜。這是第一件事。我想以後由我供給你的生活和讀大學,所以正奔波著找尋一個兼差,現在已經找到了。是個廣告公司的設計員,待遇很高,約定今天要麵試,所以我不能陪你出去玩,這是第二件。我默默地做這一切,在事情沒有完全弄妥之前,不想讓你知道,免得分你的心,也免得弄不成功,讓你失望——為你設想得如此周到,而你,卻陪著另外一個男人,流連於舞廳之中!”他惡狠狠地瞪著我,“憶湄,你辜負了我待你的一片深情!”

“噢,中枬!”我無助地喊。

“這些,倒也罷了,你對皚皚說的那幾句話,簡直像個沒教養、沒風度的女孩子!憶湄,”他對我搖頭,仿佛我是個病入膏肓,無可救藥的人。“你使我失望!我想,是我認錯了你!為你做的一切,全沒有意義!或者,我配不上你,我太實際,不能陪著你胡天胡地地玩,隻能默默地去為你工作。而你,對工作遠不如對娛樂的重視!你,和皓皓倒真是一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