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2 / 2)

告訴憶湄,我終於揚帆遠去,學習獨立了。國外什麼都好,隻是沒有家裏的人情味,也沒有個刁鑽古怪的小丫頭鬥鬥嘴,殊覺無聊。到處擁擠不堪。連偷偷溜冰的地盤都找不到,頗懷念家中的水泥地,和那廣大的花圃!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去,大概我回去的時候,憶湄已在教她的小憶湄或小中枬溜冰了——教技巧點,別像他媽媽那樣摔碎了骨頭……

上星期自己煎蛋,把手指一齊煎進去了,想想人肉一定沒有煎蛋好吃,所以隻吃煎蛋沒有吃手指……

交了好幾個女朋友,一個比一個漂亮,有一個紅頭發,兩個黃頭發,四個黑頭發。結論:還是黑頭發最好看,蓋為中國人也。最近最親密的一位女友是美國人,談得非常投機,我常常帶她到我的公寓裏來玩,有一天大雷雨,她在我處共度了一夜,美極了。她芳齡四歲零三個月。

皚皚怎樣?如果她再不交男朋友,我隻好回來的時候給她帶個丈夫回來……

爸爸好嗎?希望他已恢複了咆哮的精神,可惜我不在,使他少了咆哮的對象。

問候嘉嘉,還有憶湄的小動物們!

我和皚皚聽著,也笑著。中枬把信折了起來,笑著說:

“看信如見其人,還是那副老樣子!”

“不過,到底是獨立了。”我說。

“誰獨立了?”

一個聲音問,我抬起頭,羅教授正站在我們麵前,他的須發更加蓬亂,眼神黯然無光,半年的時間,他仿佛已經蒼老了十年。背負著雙手,他看來寥落而孤獨。

“是皓皓的信,您要看嗎?”中枬問。

“不,”他搖搖頭,又閃動著眼睛,無法抑製一份本能的關切。“他好嗎?有沒有闖禍?”

“他很好,他問候您。”

“是嗎?”羅教授轉動著眼珠。

“他說,希望您早日恢複咆哮的精神。”

“唔,”羅教授的須發牽動著,他低下了頭,又迅速地抬了起來,眼眶竟微微有些濕潤,望著我,他說,“憶湄,我査了你的分數。”

“哦!”我叫,心髒猛跳,“很糟,是不是?我知道今年不會有希望!”

“三百六十八分,大概分發到第四五個誌願,第一個誌願總是沒有希望了!”羅教授慢慢地說,看得出來,他在竭力抑製他的高興。

“噢!”我歡呼了一聲,跳了起來,忘形地撲過去,一把抱住羅教授,我的臉碰上了他的胡子,挪遠了一些,我說:“什麼時候,您能把這些討厭的胡子剃掉?嗯?羅——羅——爸爸!”

“爸爸”二字一經叫出口,我如釋重負,渾身都輕鬆了。羅教授——不,爸爸凝視著我,他的須發亂動,眼眶真的濕潤了,喃喃地,他不知道逼在喉嚨裏說些什麼。好久,好久,我們都站在那兒,每個人心中都充滿了東西,眼睛裏都凝滿了淚,誰也無法說話。終於,我輕輕地說:

“我懂了,爸爸。”

“什麼?”他問。

“你,媽媽,和菟絲花。”我說,“你是棵女蘿草,媽媽是鬆樹,她是菟絲花。媽媽最偉大,而你們也沒有過失。”我輕輕地念,“輕條不自引,為逐春風斜。百丈托遠鬆,纏綿成一家。”

羅教授淒涼地笑了,用他的大手撫摸著我的頭發,他說:“你是個善良的女孩,憶湄。”

我也含著淚笑了。

遠遠地,嘉嘉的歌聲,隨著風飄送而來:

“噢!來如春夢不多時,去似朝雲無覓處!”這是指的什麼?一段愛情?一段生命?像爸爸(羅教授),媽媽,和雅築的故事,也是一場春夢,一片朝雲嗎?

無論如何,這故事已經過去了。盡管世界上每天還有新的故事在產生,但,那些,也終將如春夢無痕,如朝雲流逝!

——全書完——

一九六四年夏於台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