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與影(3 / 3)

宗堯說這一段話的時候,始終低著頭,不敢麵對潔漪,直到說完,潔漪卻毫無動靜,既不說話,也不移動。宗堯不能不抬起頭來了。但,當他看到她的臉,不禁大吃了一驚,她原來泛紅的臉現在是一片青白,眼睛遲滯地凝視著前方,一動也不動。宗堯緊張地抓住她的手,她纖長的手指冰冷的,他搖撼著她,喊:

“潔漪,潔漪,你怎麼了?”

她依然木立不動,他猛烈地搖她,說:

“是我說錯話了嗎?潔漪?是我不該說嗎?你生我的氣了嗎?”

潔漪仍然不說話,可是,有兩顆大大的淚珠溢出了她的眼眶,沿著那大理石般的麵龐,滾落了下去。宗堯更加慌亂了,他自責地說:

“我不應該對你說這些,潔漪,我錯了,我不該說!我不該用這些話來冒犯你,我該死!”

潔漪還是不動,但,新的淚珠又湧了出來。宗堯呆呆地望了她一會兒,猛然跺了一下腳說:

“我回重慶去!”

說著,他向門口就走,才走到門口,潔漪發出一聲驚喊,宗堯回過頭來,潔漪對他衝過來,迅速地投進了他的懷裏。她用手捶著他的胸口,哭著喊:

“哦,堯哥,你真壞,你真壞,你壞透了!你欺侮我!你明知道我的心,可是你讓我等這麼久!我以為你在重慶有了女朋友了!你太壞了!你太可惡了!你到現在才說,我從十二歲就開始愛你了,你到現在才說,我以為你永遠不會說了,你欺侮我……”

宗堯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然後,他攬緊懷裏的軀體,俯下頭去,用嘴唇堵住了那絮叨著的小嘴。感到宇宙在旋轉,旋轉,旋轉……然後是一段像永恒那麼長的靜止。

窗外,一個人影悄悄地避開了,這是紹泉。他走出了後院的院門,在後山的一棵榆樹下站住,這正是薄暮時分,天邊堆著絢爛的彩霞。他修長的影子被落日投在地下,他佇立著,自語地說:

“隻有我,永遠徘徊在屬於別人的門外!”

他對著落日苦笑,笑著笑著,兩滴淚水滾落了下來。他在樹蔭下席地而坐,把頭埋進了手心裏。

一個暑假如飛地過去了,在歡愉中,日子總像比平常溜得快一些。轉瞬間,院裏的梧桐葉子已變黃了。陽曆九月初,重大要開學了,宗堯和紹泉開始整理行裝,準備返回重慶。

這天下午,落下了第一陣秋雨。宗堯正把最後一件洗好熨好的長衫收進旅行袋去,潔漪悄悄地溜了進來,把一個長方形的紙包塞進他的食物籃裏。

“那是什麼?”宗堯問。

“白糕,你最愛吃的,給你路上吃。”

“我路上一定會吃得撐死。”宗堯望望那堆得滿滿的食物籃說。

潔漪微微一笑,走到他身邊,靜靜地站著。宗堯看著她,堆滿一肚子的話,反而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還是潔漪先勉強地笑了笑,說:

“到了重慶,一個人,冷暖小心……”

“我知道。”宗堯說。

“別太貪玩,放了寒假,馬上就來。”

“你放心,我會立刻飛來,如果我有翅膀就好了。不過,潔漪,夜裏等我,每夜,我的夢魂一定在你枕邊。”

“宗堯。”潔漪輕輕喚了一聲,把前額靠在他的胸前,宗堯攬住了她,就這樣依偎了好一會兒,靜靜地,隻聽得到院子裏的雨聲,潔漪歎了一口長氣,說,“如果能化成你的影子就好了,你走哪兒,我跟到哪兒,一生一世,永不分開。”

“潔漪。”宗堯說,“你是我的影子,我就該是你的形了。”

“我做你的影子,一定把你監視得嚴嚴的,如果你背叛我,我就要審你。”

“我怎麼可能背叛你?”

“誰知道!你有那樣一個光榮的外號!”

“那是開玩笑的。”

“反正你不可靠,以後,你隻要看到你的影子,就像看到了我,那麼,你就不敢做對不起我的事了。”

“好,我會記住。潔漪是我的影子,我的一行一動都在受監視。”

潔漪笑了,又依偎了一刻,宗堯說:

“我該走了,等會兒趕不上車子。紹泉到哪裏去了?”

“他去和後山上的那棵榆樹告別,他說,在這兒住了兩個月,和那榆樹做了朋友,臨走得告別一下。這人真有意思。”

“他是個癡人,一個多情的人,一個好人。我的朋友裏麵,我就喜歡他。現在,隻好去找他了,看樣子,他跟榆樹的難解難分,也不下於我們呢!”

“別去。”潔漪拉住了他。

“要趕不上車子了。”

“趕不上,就明天再走。”

“潔漪。”宗堯捧住了她的臉,細細地凝視著她。她低聲地說:

“宗堯,聽那個雨聲!雨那麼大,明天再走吧!”

“潔漪。”

“宗堯,你知道那一闋詞嗎?我念給你聽。”

“念吧。”

“秋來風雨,生在梧桐樹,明日天晴才可去,今夜郎君少住。”

宗堯俯下頭,是一個難解難分的吻。

一聲門簾響,把兩個緊貼的人驚動了。宗堯鬆了手,潔漪紅著臉退到窗子旁邊。紹泉如未覺地走了進來,一件藍布大褂上全被雨水濕透了,頭發上也是濕淋淋的。宗堯掩飾地說:

“看你!要走了,你倒人影子都不見了,趕不上車子可唯你是問!”

“嘿!”紹泉衝著宗堯咧了一下嘴說,“我可不知道誰耽誤了時間!我在後山的榆樹下麵,看到形和影子告別,越告別越離不開,所以我想,幹脆還是明天走吧!何況人家已經說了:‘明日天晴才可去,今夜郎君少住’呢!”

潔漪紅著臉叫了一聲,奪門就走,宗堯叫:

“潔漪!”但,潔漪已經跑走了。宗堯埋怨地對紹泉說:

“看你!”

“還怨我呢!你去追她吧!珍惜這最後一天,不要明天又走不成!”紹泉說著,把宗堯推到門外,關上了房門,就和衣倒在床上,閉上眼睛,輕輕地說,“明日天晴才可去,今夜郎君少住。多麼旖旎的情致!我呢?孤家寡人,寡人孤家,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