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漁陽鼙鼓(2 / 3)

不一會兒,華連信抱著個碧綠的大西瓜跑了回來,笑道:“運氣運氣,沒遇到看瓜的。”

華連誠笑罵:“要是被阿爸知道了,又有的說了。”他給弟弟們各拍了幾張相片,不無遺憾地說:“可惜這裏沒人,要不然替我們兄弟四人合影一張該多好!”

華連智說:“就是有人也沒用嗬,鄉下人怎麼會用這種玩意兒呢?”

的確,這種輕便、堅固的德製萊卡Ⅲa型照相機出現於1935年,快門速度千分之一秒,當時在中國是很罕見的新式機器,是華連誠向德國朋友借來的。

華連信搔了搔頭,說:“剛才我看見瓜田那邊有個學生模樣的年輕人,坐在小河邊,好像在畫畫。不如請他過來幫我們照相,就算他不會,大哥也可以教他的。”

華連誠有些詫異:“這麼熱的天還有學生寫生?好,我去請他。”

華連誠繞過荷塘,穿過瓜田,果然看到小河旁的柳樹下有個青年人,拿著畫架,正對著前方的河流和橋梁畫著什麼——蘇州到嘉興的臨時鐵路就從這裏通過。

那個青年人很遠就發現了華連誠,等他走近後轉過身來,禮貌地打了個招呼:“你好。”

華連誠也說:“你好,打擾了。”見這個青年和自己年齡相仿,中等身材,臉色黝黑,嘴唇厚實,穿著的學生裝胸前繡著三角形的校徽“江南美術專科學校”。也不知為什麼,華連誠似乎感覺他不太像個學生,便有意地瞄了一眼他的畫板,隻見畫的都是鉛筆素描:垂柳、河水和小船什麼的,惟妙惟肖,讚了一句:“真不錯。”說:“謝謝你,我叫華連誠,今天和幾個弟弟到這裏來郊遊,想請你幫我們合影一張,不知你是否有空?”

那個青年人也打量了一下華連誠,見他身形高瘦,英氣之中又帶有幾分書卷之氣,尤其注意到他的卡其色軍褲、製式皮帶和胸前的那架照相機,點了點頭:“幸會!願意效勞。我叫李忠誌,東北人,江南美專的學生,暑假出來寫生的。江南的園林水鄉,和東北老家的風景大不一樣,真的是別有風味。”說著伸出了右手,他的話裏的確帶有幾分東北口音。

華連誠和他握手,感覺他的手掌結實有力,聽到“東北”兩字,心中一動:“這可是來自淪陷區的難胞啊。”東北淪陷已近六年,關內許多城市都可見到流亡的東北難民。他關切地問:“李兄,你老家東北哪裏的?”

李忠誌的回答很簡短:“奉天。”似乎不想多說什麼,麻利地收拾好畫架。

當時反映東北淪陷的《流亡三部曲》在中華大地四處傳唱,成為每個國人心中的痛,華連誠身為軍人,空有報國熱血,卻無回天之力,對這種痛更是有刻骨銘心的恥辱感,當下也不好再追問。

兩人回到六角亭,華連誠稍加指點,李忠誌就知道了該怎麼操作這架照相機,替他們四兄弟拍下了一張在亭子裏的合影——隻是當時誰也不知道,這是他們四兄弟的最後一次合影。

拍完照片,華連誠邀李忠誌坐下一起聊聊,李忠誌欣然答應。

華連誠問了李忠誌一些學業及學校情況,李忠誌對答如流。

華連智邊吃西瓜邊問:“忠誌,你老家哪裏的?我聽你口音像東北人。”

“奉天。”

“唉,應該說沈陽。”華連智立刻糾正,“奉天是九·一八事變後倭寇改的名字。”

“習慣了,以前一直是叫奉天的,民國十八年才改成沈陽,沒兩年又改過去了。”李忠誌淡淡地說。

華連智十分堅持:“沈陽是張學良東北易幟後改的名字,是服從中央統一的標誌,軍閥張作霖和偽滿洲國才把沈陽叫做奉天,那是搞分裂。”

李忠誌微微一笑,不再說什麼,似乎覺得這樣咬文嚼字沒什麼意思。

華連信心想:“二哥的文才雄辯那是出了名的,這個學美術的學生怎麼可能是二哥的對手?”

受父親和兄長的影響,華連信小時候就讀過宋教仁、黃興、秋瑾等人的書,很早就知道日本對中國包藏禍心。兩年前的雙十節,第六屆全運會在上海舉行。開幕式上,東北代表身穿黑衣,舉黑白兩色之旗入場,以告誡國人勿忘白山黑水之間、日寇鐵蹄之下的關外人民,觀者無不動容。華連信作為童子軍依仗隊員,目睹此景,不禁熱淚盈眶,終於開始體會到什麼叫國恥、國恨。因此,他也決不能認同“奉天”這個名稱。

突然,“啪”的一聲清響,李忠誌後腦勺挨了一記西瓜皮。

這自然是華連孝幹的好事,他喊道:“無影神劍,誰能接得住?”就往亭子外跑。

一旁的華連信向李忠誌連聲道歉,幫他擦去身上的瓤汁瓜子。

李忠誌一笑了之,毫不生氣。

華連誠又氣又好笑,追上去,一把拎起連孝的耳朵,嗬斥道:“胡鬧!你這個小腦袋瓜裏裝的都是亂七八糟的武俠片!這麼大的人了,書都讀到哪裏去了,怎麼一點禮貌都不懂!”

華連孝在家年紀最小,是父母的心肝寶貝,因而養成了任性胡鬧的毛病。十一歲那年,為了找和尚學武還鑽到深山一去無蹤,家裏費了大力氣才將其找回。華連誠心想父親操勞事業,自己又很少回家,小弟弟平時不免疏於管教,今日這個小潑皮一再胡鬧,真該好好教育一番,當下語重心長地說:“那些電影裏的所謂俠士,背著一把不中不西的大刀,穿著一件非古非今的衣裳,見人即拔刀亂砍,狗打架般的亂扯,實在是‘武而不俠、勇而不義’。一個俠士之所以受人崇拜並非‘武’和‘勇’,而是在乎‘義’和‘節’。具有忠義天性,鋤強扶弱,這才是真正的英雄!中華民族是禮儀之邦,講究以德服人、以理服人。隻知道四處搗亂、助紂為虐的人,再好勇鬥狠,也不是英雄,而要被世人鄙夷、唾罵。你明白嗎?”

連孝感到氣氛有些嚴肅,令他很不習慣,他怔怔地望著哥哥,似懂非懂地“嘿嘿”一笑。

華連誠本想接著數落他一番,但看到連孝的耳根子被扯紅了,眼淚汪汪的,心也軟了,感到這樣的說教過於刻板和深奧,摸了摸他的腦袋,說:“還不快向李忠誌哥哥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