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袍書生目光一直空洞地望著前方,似乎根本沒看見樹蔭中的兩條人影,也沒有看到那翠裝少女掠去的方向。
等到翠裝少女曼妙的身形已自掠出數文開外,他麵上的神色,才為之稍稍變動一下,突地一拂袍袖,瘦削的身形,便有如離弦之箭似的直竄出去,眩目的陽光之下,他那白色的人影,競有如一道淡淡的輕姻,幾乎不需要任何憑借,便又假然掠出十丈開外。
刹那之間,這兩條人影便已消失在樹蔭深處。管寧目送著他們的背影消失,兀自呆呆地凝目半晌,—麵暗問自己:管寧呀管寧,這一夜之間,你究竟在做些什麼?平白惹了不少煩惱,平白遭受不少羞辱,還使得正值錦繡年華的囊兒,也因之喪失了性命。管寧呀管寧,這錯究竟是誰?”
他抬首仰望蒼竄,仍然天青如洗,偶然有一朵白雲飄過,但轉瞬間使己消失蹤跡。他隻希望自己心中的煩惱,也能像這白雲一樣,在自己心中,不過是偶然寄跡而已。
“但是這些事,卻又是那樣鮮明地鑲刻在我心裏,我又怎能輕易忘記呢?”
他黯然長歎一聲,目光呆滯地向四周轉功一下,樹林依舊,石屋依眉,山崖依舊,但是人事的變遷,卻是巨大得幾乎難以想象。
直到昨晚為止,他還是一個愉快的,毫無憂鬱的遊學才子,他司’以到處萍蹤寄跡,到處遨遊,遇著值得吟詠的景物,而自己又能捕捉這景物的靈秀之時,他便寫兩句詩。
遇著不帶俗氣的野老孤樵,他且可以停下來,和他們說兩句閑話。是以,他的心境永遠是悠閑的,悠閑得有如一片閑雲,一隻野鶴。
但此刻,他的心境卻不再悠閑了。
這四明山莊裏群豪的死亡,本與他毫無幹係,但他卻已卷入此中的旋渦,何況他更已立下決心,將此事的真相探索出來。而他一生之中,也從未將自己已經決定的事再加更改的。
但這是多麼艱巨的事呀,他知道自己無論閱曆、武功,要想在江湖中闖蕩,還差得甚遠,若想探索這奇詭隱秘的事,那更是難上加難,再加上他甚至連這些屍首,究竟是誰都不知道。
還有,那翠裝少女略帶輕蔑的笑聲,凝視默注的目光,以及她曾加於自已的羞辱,更加使他刻骨銘心,永難忘懷。
於是他此刻便完全迷失了。
他不知道自己此刻究竟該怎麼作,神秘而奇詭的白袍書生,刁橫卻又可愛的翠裝少女,此刻都已離他遠去,他自問身手,知道自己著想追上他們,那實在比登天還更難些。
“但是我又怎能在此等著他們呢?”
於是他終於轉過頭,定向那獨木小橋,小心地走了過去。
他雖然暗中告訴自己:“這事其中必定包含著一件極其複雜神秘的武林恩怨,就憑我的能力,隻怕永遠也不能探索出它的真相,何況此事根本與我無關。以後如有機緣,我自可再加追尋,此刻,你還是忘卻它吧。”
但此事卻又像是一根蛛絲,纏入他的頭腦裏,縱然想拂去它,卻也不能。
他心中暗歎著,邁著沉重的腳步,定向來時所經的山路,暗暗討道:“不用多久,我便可以下山了,又可以接觸到一些平凡而樸實的人,那麼,我也就可以將這件事完全忘卻了。”
哪知——山路轉角處,突地傳來“篤、篤”兩聲極為奇異的聲音,似乎是金錢交鳴,又似乎是木石相擊,其聲鍵然,入耳若鳴。
朝陽曦曦,晨風依依,天青雲白,空山寂寂,管寧陡然聽見這種聲音,不禁為之一驚,趕前兩步,想轉到山彎那邊去看個究竟。
但他腳步方抬,目光動處,卻也不禁驚得呆佐了,前行的腳步,再也抬不起來。
山崖,遮去了大部分由東方射來的陽光,而形成一個極大的陰影,橫亙在山下。山下的陰影裏,此刻卻突地多了一個人。
管寧目抬處,隻見此人鵲衣百結,鳩首泥足,身軀瘦削如柴,發髻蓬亂如草,隻有一雙眼睛,卻是利如閃電,正自瞬也不解地望著管寧。但是,使管寧吃驚的,卻是這鵲衣丐者,竟然亦是跛足,左肋之下,挾著一根鐵拐杖。
這形狀與這鐵拐杖,在管寧的記憶中,仍然是極其鮮明的。
他清楚地記得在那四明山莊後院小亭裏的寫者屍身,清楚地記得那支半截已自插入地下的黑鐵拐杖,也更清楚地記得,自己曾經親手將他們埋人土裏,在搬運這寫者屍身的時候,他也曾將那張上麵沾滿血跡的麵孔,極為清楚地看了幾眼。
“那麼,此刻站在我麵前的人,卻又是誰呢?難道是……”
他驚恐地暗問著自己,又驚恐地中止了自己思潮,不敢再想下去。
這跛足丐者閃電般的雙目,向管寧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突地露出白森森的牙齒,微微一笑,一字一字地說道:“從哪裏來?”
聲音是緩慢而低沉的,聽來有如高空落下的雨點,一滴一滴地落入深不見底的絕望中。又似濃霧中遠處傳來的鼓聲,一聲一聲地擊入你的心房裏。
管寧下意識地點了點頭,往身後一指,卻見這跛丐語聲之中,仿佛有著一種令人無法抗拒的力量。卻全然沒有想到,自己和這跛丐素不相識,而他怎會向自己問話。
跛丐又自一笑,嘴皮動了兩動,像是暗中說了兩個“好”字,左肋下的鐵拐杖輕輕一點,隻聽“篤”地一聲,他便由管寧身側走過。
管寧動也不動地站在那裏,心中突地一動,他便連忙捕捉住這個意念,暗自尋思道:“對了,他的左足是跛的,而另一個卻是跛了右足。”
他恍然地告訴自己,於是方才的驚疑之念,俱一掃而空。
於是他暗自鬆了口氣,第二個意念卻又立刻自心頭泛起:“但是他怎地和那死去了的丐者如此相像,難道他們本是兄弟不成。”
轉念又忖道:他此刻大約也是往那‘四明山莊’中去,我一定要將這凶耗告訴他。同時假如他們真是兄弟,我便得將死者的遺物還給他。”
此刻,這生具至性的少年,又全然忘記了方才的煩惱。隻覺自己的力量如能對人有所幫助,便是十分快樂之事,一念至此,便立刻麵轉頭去。哪知目光瞬處,身後的山路,卻已空蕩蕩地杳無人影,隻聽得“篤,篤”的聲音,從山後轉來。就在這一念之間,這跛足丐者競已去遠了。
他驚異地低呼一聲,隻覺自己這半日之間所遇之事,所遇之人,俱是奇詭萬分,自己若非親眼所見,幾乎難以置信。
呆呆地站立半晌,他在考慮著自已是否應該追蹤而去。心念數轉,暗歎忖道:這巧者身形之快,幾乎,我又怎能追得到他。”
又忖道:反正那死去跛丐的囊中,除了一串青銅製錢之外,就別無他物。我不交給他,也沒有太大關係。何況以他身形之快,說不定等一下折回的時候,自會追在我前麵,那時再說好了。”
於是他便又舉步向前行去。山風吹處,吹得飽身上的衣挾飄飄飛舞。他伸出雙手,在自己一雙跟險上擦拭一下,隻覺自己身心俱都勞累得很,他雖非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但一日之間,水米未沾,目末交睫,更加上許多情感的激動,也足夠使得任何一個人生出勞累之感了。
轉過山彎,他記得前麵是一段風景勝絕的山道。濃蔭匝地之中,一灣清澈的溪水,自山左緩緩流來。孱孱的流水聲,瞅瞅的鳥話聲,再加上風吹枝時的微響,便交織成一首無比動聽的音樂。
白天,你可以在這林蔭中漏下的陽光碎影裏,望著遠處青蔥的山影,傾聽著這音樂。晚上,如果這天晚上有月光或是星光的話,這裏更像是詩人的夜境一樣,讓你隻要經過一次,便永生難忘。
管寧心中雖是思潮紊亂,卻仍清晰地記得這景象。他希望自已能在這裏稍微歇息一下,也希望自己能在這裏靜靜地想一想,讓自己的理智從歇息中恢複,然後替自己決定一下今後的去向。
他到底年紀還輕,還不知道人生之中,有許多重大改變,並不是自己的決定便可以替自己安排的。
哪知他身形方自轉過山彎,目光動處,隻見山路右側,樹蔭之下,竟一排站著七、八個錦衣佩劍的彪形大漢。一眼望去,似乎都極為悠閑,其實個個麵目之上,懼都帶著憂鬱焦急之色。尤其是當先而立的兩個身材略為矮胖的中年漢子,此刻更是雙眉緊皺,不時以然急的目光,望著來路。似乎是他們所等待著的人,久候不至,而他們也不敢過來探看一下。
管寧腳步不禁為之略微一頓,腦海之中,立刻升起一個念頭:
“難道這些人亦與那‘四明山莊’昨夜所發生的慘事有關。”
卻見當先而立的兩個錦衣佩劍的中年漢子,已筆直地向自己走了過來。神態之間,竟似極為恭謹,又似極為躊躇。而目光中的憂鬱焦急之色,卻更濃重,這與他們華麗的衣衫與矯健的步履大不相稱。
管寧暗歎一聲,付道:“果然不出我之所料,這些人又要來找我打聽四明山莊之事了。”
心念一轉,又付道:“這些人看來俱是草莽豪強一類人物,不知道他們究竟是和那些死屍中的哪一個有關係。”
動念之間,這兩個錦衣漢子己走到他身前,躬身行下禮去。管寧怔了怔,亦自抱拳一揖,隻見這兩個漢子的目光在自己腰畔已經空了的劍鞘上看了兩眼,方自抬起頭來恭聲道:“閣下可是來自‘四明山莊’的?”
管寧微一額首,卻聽右側的漢子已接著說道:“在下於謹,乃是羅浮山中第七代弟子,此次在下的兩位師叔,承蒙四明山莊主寵召,由羅浮兼程趕來興會,在下等陪同而來,唯恐四明莊主怪罪,是以未上山打擾,還望莊主原諒弟子們不敬之罪。”
管寧又自一怔,方自恍然忖道:原來他們竟將我當做四明山莊中人,是以說話才如此恭謹,唉——這些人一個個俱是衣衫華麗,氣宇不凡,但對四明山莊,卻畏懼如斯,看來這‘四明紅抱’倒真是個人物了。”
一時之間,他對這四明莊主之死,又不禁大生惋惜之意。
這錦衣漢子語聲一頓,望見他麵上的神色,雙眉微微一皺,似乎甚是不解,沉吟半晌,接著又道:昨日清晨,在下等待奉兩位師叔上山,兩位師叔本命弟子們昨夜子時在山下等候,但弟子們久候不至。是以才鬥膽上山,卻也末敢冒犯進入四明山莊禁地,閣下如是來自四明山莊,不知可否代弟子們傳送敝師叔一聲☆—”管寧劍眉徽軒,長歎一聲道:“不知兄台們師叔是誰?可否告訴小可一聲。”
這錦衣漢子微微一怔,目光在管寧身上掃動一遍,神色之間,似乎對這少年竟然不知道自己師叔的名頭大為驚異。與身側的漢子迅速地交換了一個目光,便又垂首說道:“弟子們來自羅浮,敝師叔便是江湖上人稱的‘彩衣雙劍’的萬化昆仲,兄台如是來自四明山莊,想必一定見著他們兩位吧!”神態雖仍極為恭謹,但言語之中,卻己微帶疑惑之意。
管寧俯首沉思半晌,忽然想到那個手持長劍,死後劍尖仍然搭在一起的錦衣胖子,不禁一拍前額,恍然說;“令師叔想必就是那兩位身穿錦衣,身軀矮胖的中年劍手了。”
這兩個錦衣胖子不禁各自對望一眼,心中疑惑之意,更加濃厚,原來那“彩衣雙劍”,本是江湖中大大有名的人物,武林中幾乎沒有人不知道羅浮劍派中,有這兩個出類拔草的劍手,此刻管寧如此一問,哪裏是聽過這兩人的名頭,這兩個錦衣漢子不禁暗自尋思到:“他如是‘四明紅袍’的門下弟子,又怎會不知‘羅浮彩衣’之名?”
但他兩眼見了管寧氣宇軒昂,說話的神態,更似乎根本末將自己兩位師叔放在心上,又不禁對他的來曆大生驚異,他們也怕他是江湖中什麼高人的門下,是以便不敢將自己心中的疑惑之意表露出來,他們卻不知道管寧根本不是武林中人,“羅浮彩衣”的名頭再響,他卻根本沒有聽過。
卻聽管寧又自追問一句:“令師叔可就是這兩位嗎?”
那自稱“於謹”的漢子便額首道:“正是!”
稍頓一下,又道:“閣下高姓大名,是否四明莊主門下,不知可否見告,如果方便的話,就轉告敝師叔一聲。”
管寧又自長歎一聲,截斷了他的話,沉聲說道:在下雖非四明山莊之人,但對令師叔此刻的情況,卻清楚得很——”說到這裏,他忽然覺得自己的措詞,極為不妥,目光轉處,卻見這兩個彩衣漢子麵上卻已露出留意傾聽的神色來。
沉吟半晌,不禁又為之長歎一聲,接著道:不瞞兩位說,令師叔…。·唉,但望兩位聞此噩耗,心裏不要難受……”
他心中雖想將此事很婉轉地說出來,但卻又不知該如何措詞,是以說出話來,便覺吞吐得很。
這兩個錦衣中年漢子麵上神色倏然一變,同時失聲驚道:“師叔他老人家怎樣了?”
管寧歎道:“令師叔在四明山莊之中,已遭人毒手,此刻…。。
唉!隻怕兩位此後永遠也無法見著他們兩位之麵了。”
這句話生像是晴天霹靂,使得這兩個錦衣中年漢子全身為之一震,麵色立刻變得灰白如死,不約而同地跨前一步,驚呼道:此話當真?”
管寧緩緩額首道:“此事不但是在下親目所見,而且……唉,兩位師叔的遺骨,亦是在下親手埋葬的。”
卻見這兩個彩衣漢子雙目一張,目光突地暴出逼人的神采,電也似的在管寧身上凝目半晌。那自稱“於謹”的漢子右肘一彎,在右側漢子的肋上輕輕一點,兩人齊地退後一步,右腕一翻隻聽“嗆啷”一聲,這兩人竟然齊地撤下腰間的長劍來。
刹那之間,寒光暴長,兩道青藍的劍光,交相錯落,繽紛不已,顯見這兩人的劍法,俱都有了驚人的造詣,在武林之中,雖非頂尖之輩,卻已是一流身手了。
管寧劍眉一軒沉聲道:兩位這是幹什麼?”
於謹腳步微錯厲叱道:“敝師叔們是怎麼死的?死在誰的手上?
哼哼,難道四明山莊裏的人都已死盡死絕?敝師叔就算真的死了,卻也毋庸閣下動手埋葬,閣下究竟是誰?若不好生說出來,哼,那我兄弟也不管閣下是何入門下,也要對閣下不客氣了!”
一時之間,管寧心中充滿不平之氣,他自覺自己處處以助人為本,哪知卻換得別人如此對待自己,他助人之心雖不望報,然而此刻卻自也難免生出氣憤委屈之意。
望著麵前續紛錯落的劍光,他非但沒有畏縮,反而挺起胸膛,膛目厲聲道:“我與兩位素不相識,更無仇怨,何必危言聳聽欺騙兩位,兩位如不相信,大可自己去看一看。哼哼,老實告訴兩位,不但兩位師叔已經死去,此刻四明山莊中,隻怕連一個活人都沒有,若非如此,在下雖然事情不多,卻不會將四明山莊數十具屍身都費力埋葬起來。”
此刻他對此事的悲憤惋傷之心,已全然被憤怒所代,是以說起話來,便也語鋒犀利,遠非方才悲傷歎息的語氣。
語聲方了,眼前劍光一斂,那兩個錦衣漢子一起垂下手去,驚道:你說什麼?”
此四字語聲落處,身後突又響起一聲驚呼:“你說什麼?”
這兩個錦衣漢子不禁又為之一驚,旋目回身,眼前人影突地一花,聽聽“哩”然幾聲,管寧身前,便又已多了四個高髻藍衫的中年道者,將管寧團團圍在中間,八道利如閃電的目光一起凝注在管寧身上,又自齊聲問了一旬:“閣下方才說的什麼?”
那兩個錦衣漢子麵上候然恢複了冷冷的神氣,目光向左右膘了一眼,於謹便自幹笑一聲道:“我當是誰?原來是武當門下到了,好極,好極,四位道兄可曾聽到,這位仁兄方才在說,此次前來四明山莊的人物,此刻已經全都死了,哈哈——”他又自幹笑數聲,接道:“峨嵋豹囊,四明紅袍,終南烏衫,武當雙殘,太行紫靴,少林架袋,羅浮彩衣,居然同時同地,死在一處,四位道兄你聽聽,這是否笑話?”
他邊說邊笑,但笑聲卻是勉強已極,甚至已略帶顫抖,可見他口中雖說不信,心中卻非完全不信,那四個藍衫道人冷膘了他一眼,其中一個身材頎長的道者微微一笑,冷然道:“原來是於謹、費慎兩大俠,難道此處四明之會,令師也到了嗎?”
於謹手腕一翻,將手中的長劍,隱在肘後,一麵含笑道:“此次四明之會,家師雖未親來,但在下的兩位師叔全都到了,而且到的最早。”
他語聲微頓,另一錦衣漢子費慎卻已接道:“在下等恭送敞師叔等上山之際,曾經眼見終南山的烏衣獨行客,四川峨嵋的七毒雙煞,篙山少林寺達摩院的兩位上人,太行紫靴尊者座下的‘四大金剛’中伏虎、移山兩位金剛,以及太行雙殘中的公孫二先生公孫右足,都相繼到了四明山莊,此刻四位護法已都來了,想必武當的藍衫真人的法駕,也到了四明山,那麼——”他於笑幾聲,眼角斜瞟,冷冷瞥了管寧一眼,道:“這位仁兄竟說四明山莊中再無活人,普天之下,隻怕再也無人會聽這種鬼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