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章 翠袖與白袍(3 / 3)

管寧劍眉再軒,怒道:“在下所說的話,兩位如若不相信,也就罷了,在下也沒有一定要兩位相信之意。”一方才費慎所說的話,他每字每句都仔仔細細地聽在耳裏,再在心中將他所說的人,和自己在四明山莊後院之中,由院中小徑一直到六角亭上所見的屍身對照下,不禁為之一切恍然,暗中尋思道:

“我最初見到的中年壯漢和虯髯大漢,想必是那‘太行紫靴尊者’座下的兩位金剛,而那個矮胖的錦衣劍中,自然是‘羅浮彩衣’,三個藍袍道人,定是武當劍客,兩位僧人便是少林達摩院中的高僧了。”

他思路略為停頓一下,又忖道:“亭中的紅袍夫婦,自是‘四明紅袍’莊主夫婦,一身黑衣的枯瘦老者,是終南的‘烏衫獨行客’,跛足丐者,顧名思義,除了‘君山雙殘’中的公孫右足外,再無別人,而我方才所見跛丐,自也便是‘君山雙殘’中的另一人了,隻因他來的稍遲,是以僥幸避過這場劫難。”

想到這裏,他卻不禁皺眉,自付道:“但是他們口中所說的四川峨嵋的‘七毒雙煞’又是誰呢?該不會是那已經喪失記憶的白袍書生吧。他身畔既無豹囊又隻是孤身一人……那麼,此人又是誰?”

須知他本是聰明絕頂之人,這費慎一麵在說,他便一麵在想,費慎說完,除了這最後一點疑問之外,他也已想得十分清楚。

但是費慎的最後一句話,卻又使他極為憤怒,是以費慎話聲一了,他便厲聲說出那句話來。

費慎冷笑一聲,道:“如不相信,也就罷了’——哼哼,閣下說話倒輕鬆得很,如果這樣,那豈非世上之人,人人懼可胡言亂語,再也無人願講真話了。”

管寧心中,怒氣更加浪濤澎湃而來,響響地傍了半晌,競自氣得說不出話來。

費慎麵上的神色,更加得意,哪知那瘦長道人卻仍然滿麵無動於衷的樣子,伸手打了個問訊,竟自高喧一聲佛語,緩緩說道:“無量壽佛,兩位施主所說的話,聽來都是極有道理,若說這些武林中名重一時的武林人物,在一夜之間,俱都同時死去,此話不但令人難以置情,而且簡直有些駭人聽聞了。”

於謹立刻幹笑一聲,接口到:“就算達摩尊者複生,三豐真人再世。隻怕也未必能令這些人物同時死去,當今武林之中,武功雖有高過這幾位的人,譬如那西門——”“西門”兩字方一出口,他語聲竟自倏然而頓,麵上的肌肉,也為之劇烈地扭曲了一下,仿佛倏然之間,有條巨大的蜥蜴,鑽入他的衣領,沿著他背脊爬過一樣,使得他隱在肘後的長劍,都不禁微微地顫抖了起來,半晌之後,他方自接道:“他武功雖高,但若說他能將這些人一舉殺死,嘿嘿,卻也是萬萬無法做到之事。”

他強笑兩聲,為的不過是壓下心中的驚恐而已,他卻還是沒有將“西門”之後的名字說出來。

管寧心中一動,忖道:“聽他說來,四明山慶中的這些屍身竟然是武林中的頂尖高手,但那‘西門’卻又是誰呢?怎地他對此人竟如此懼怕?”

卻聽那顧長道人已自緩緩說道:“費大俠所說的話,正是武林所俱知之事——”他目光緩緩轉向管寧,接道:“但是這位施主所說之言,貧道看來,想必亦非憑空捏造,想那四明山莊近在膽尺,他如再說虛言,豈非立即便能拆穿,那麼非但於、費兩位大俠不能放過,便是貧道,也萬難容忍的。”

於謹微一沉吟,接口道:“此人明知四明山莊千步以內,便是禁地,武林中人不得允許,擅人禁地,能夠全身而退的,十年來幾乎從未有道,我等又豈會為了他的幾句胡言亂語,而作出觸怒四明山莊莊主之事呢?

那頎長道人一笑道:“但是如是虛言,卻又是為著什麼?我看還是請這位施主將自己所見,詳細對咱們說上一遍,那麼是真是偽,以於、費兩位之才,想必也能判斷,如果此事當真,‘彩衣雙劍’以及貧道等的三位師兄,懼已死去,那不但你我要為之驚悼,隻怕整個武林,也會因之掀起巨浪。如果此事隻是憑空捏造的,那麼——到那時再說亦不算遲呀!”

這頎長瘦削的道人,一字一句,緩緩說來,不但說的心平氣和,清晰已極,而且麵目之上始終帶著笑容,似乎這件關係著他本身同門的生死之事,並未引起他的心緒激動。

但於謹、費慎,以及此時已團聚過來的另外五個彩衣大漢,卻個個都已激動難安,但這頎長道人,卻正是武當掌門藍襟真人座下的四大護法之首。地位雖還比不上已到了四明山莊的“武當三鶴”,但卻是武林名重一時,一言九鼎的人物,是以他所說的話,人家心中雖然氣憤,也隻得默默聽在耳裏,並未露出反對的神色。

管寧暗歎一聲,此刻他已知道,自己昨夜不但遭遇了許多煩惱,並且已卷入一件足以震動天下的巨大事件旋渦之中。

這在昨夜月下漫步深山,高吟佳句的時候,是再也想不到一夜之間,他自身有如此巨大的變化的,而此刻勢成騎虎,再想抽身事外,他自知已是萬萬無法做到的事了。

於是他隻是長歎,將自己所遇之事,一字不漏地說出來,在說到那白袍書生之際,聽著的人,麵色都不禁為之一變,甚至那麵上永遠帶著笑容的頎長道人,麵色竟也為之變動一下,麵上的笑容,也在刹那之間,消失於無影之中了。

管寧心中一動,但卻又接著說了下來,於是又說到那兩個突然而來,突然而去的奇詭怪人,於謹立刻接口問道:“此兩人腰間是否各帶著一個豹皮革囊。”

管寧搖了搖頭,又說到那奇異的翠裝少女,費慎便脫口道:“難道是黃山翠袖門下?”

管寧播了搖頭,表示不知道,然後便滔滔不絕地將一切事都說了出來,卻未說到那白袍書生的喪失記憶。因為他此刻已對這白袍書生生出同情之心,是以便不願將此事說出來。

他話雖說得極快,但仍然說了頓飯時候,直說得口幹舌燥。

而那些彩衣大漢以及藍衫道人,卻聽得個個激動不已,不住地交換著驚恐、疑惑的眼色,卻沒有一個出言插口一句。

管寧語聲一頓,轉目望去,隻見麵前之人,各備麵麵相覷,半晌說不出話來。

良久,良久——於謹方自長長歎了口氣,麵向那顧長的藍袍道人,沉聲說道:

“此事既然不假,確是駭人聽聞,在下此刻,心中已無主意,道兄高瞻遠見,定必有所打算,在下等隻唯道兄馬首是瞻了。”

卻見這武當掌門座下的四大護法之首藍袍道人俯首沉吟半晌,緩緩說道:“此事之複雜離奇,亦非貧道所能揣測,不瞞於大俠說,貧道此刻心中不知所措,隻怕還遠在於大俠之上哩!”

他語聲一頓,又道:“兩位素來謹慎,但是羅浮一派的掌門大俠身旁最親近之人,此次‘四明莊主’飛柬邀請你我師長到此相聚的用意,兩位想必是一定知道的了。”管寧話一說完,便自凝神傾聽,直列此刻,對此事的來龍去脈,仍然是一無所知,隻知道自己此刻不但已卷入旋渦,隻怕還已變成眾矢之的,隻要與此事有關的各門各派,誰也不會放過自己。一定要將自己詳細地問上兩遍,自己此刻雖已煩惱,但更大的煩惱隻怕還在後麵哩。

是以他便希望從這些人對話之中,探測出此事的一些究竟來,更希望從他們的口中,探測出那白袍書生的真正來曆。

然後他便可以將它告訴白袍書生,完成自己所許的諾言。

隻要此事真相一白,知道了真凶是誰?他還要完成他另一個諾言——他還要替無辜慘死的囊兒複仇,是以他更希望從他們口中知道那個奇詭怪人的來曆,而此刻他已猜出一點,這兩個枯瘦如竹的惡人,便是那峨嵋豹囊,七毒雙煞。

無論如何,這件事牽涉如此之廣,又是如此複雜隱秘,是以敘述起來,使不得不十分詳細,因為這樣縱然會使人生出一些累贅的感覺,卻總比讓人聽來含含糊糊、莫名其妙好些。

一片浮雲飄來,掩住已由東方升起的太陽,於是,這林蔭下的山道,就變得更加幽靜。

由林時間漏下的細碎光彩,已自一起消失無蹤,甚至連瞅瞅鳥語聲,孱孱流水聲,以及風吹木葉聲,聽來都遠不及平日的美妙了。

卻見於謹、費慎對望一眼,各自垂頭去沉吟半晌。

於謹自幹咳一聲,道:“四明莊主東邀家師之事,在下知道的亦不甚清楚,隻知道那不但有關一件隱沒已久的武林異寶的得主問題,還有關另一件很重大之事,至於此事究竟是什麼,家師卻並末提起,在下自也無法知道了——”藍雁道人微微頷首,道:“是以貧道亦十分奇怪,因為這兩件事其中之一,並不值得如此勞師動眾,另一件事,卻又全然沒有任何根據,家師接東之後,便推測此中必定有所陰謀,此刻看來,家師的推測,果然是不錯的了。”

這武當四大護法的其餘三人,一直都是沉默地站在旁邊,一言不發,似乎他們心中所想說的話,就是藍雁道人已經說出來的,是以根本無須自己再說一遍,而另外一些彩衣大漢,無論身份地位,都遠在於、費兩人之下,是以更沒有說話的餘地。

於謹微一皺眉,又道:“令在下奇怪之事,不僅如此,還有此次四明之會,怎地不見黃山翠袖,點蒼青衿,以及昆侖黃冠三人,甚至連他們門下弟子都沒有,而那與普天之武林中俱都不睦的魔頭卻反而來了,而且也隻有他一個沒有死去。”

管寧心中一動:“難道他說的便是那白袍書生?”

卻聽那藍雁道人接道:“貧道卻認為‘七毒雙煞’大有可疑。”

他目光又向管寧一轉,接道:“從這位施主口中,貧道推測在四明莊主的止步橋前,襲向他的暗器,定是這以暗器馳名天下的‘峨嵋豹囊’,囊中七件奇毒無比暗器中,最霸道的‘玄有烏煞,羅喉神針’,兩位不妨試想一下,接東而來之人,他兩人並末死去,又在六角亭中一掌擊斃了這位施主的書童,最後又乘隙發出暗器,為的無非是想將親眼目睹此事之人殺之滅口而已。”

他語聲微頓,管寧隻覺心頭一痛,都聽他又接道:“此事若真是兩人所為,他們為的又是什麼呢?難道為的是那……”語聲竟又頓,隨之冷“哼”一聲,接著道:“難道這兩人競未想到,如此一來,普天之下,還有他們立足之處嗎?”

費慎長歎一聲,道:隻是以他兩人的身手,又怎樣使得四明紅袍,公孫右足,以及‘武當三鶴’這幾位武林奇人的性命喪在他手上呢?”

藍雁道人雙眉一皺,伸出右手,用食、中二指,輕輕敲著前額,喃喃低語道:“難道真的是他?”

手指突地一頓,煥然抬起頭來,目注管寧半晌,微微說道:“施主上體天心,不借費心費力,將死者屍身埋葬,此事不但貧道已是五內銘感,武林定將同聲稱頌,便是上勝金仙,玉宮王母,也會為施主這無量功德,為施主增福增壽的。”

管寧怔了一怔,不知道這道人此刻突然說出這種話來,究竟是何用意。

卻聽他語聲微頓,便又接道:“不錯,在下確實曾將死者的囊中遺物,全部取了出來,放在一處,但在下卻無吞投之意,隻是想這些遺物,交與死者家屬親人而已,在下此心,可以表諸天日,各位如———”一話猶未了,藍雁道人已自連連擺手,他便將語聲倏然中止。

目光陰處,卻見這藍雁道人此刻目光之中,忽地閃出一種奇異的光采,微微又道:施主不必誤會,貧道此問,並無他意,施主誠實君子,貧道焉有信不過之理,隻是——”他奇異地微笑一下,方才接道:不知施主可否將這些遺物,是些什麼東西,告訴貧道,唉--此語雖不近情,但此事既是如此,想施主定必能夠答應的吧!”管寧凝思半晌,概然道:“此事若是關係重大,在下自無不說之理——”他方自說到這裏,那於謹、費慎便又匆匆對望一眼,競也閃過一絲奇異的光采。但管寧卻未見到,兀自接口說道:“此中其實並無特殊之物,隻有太行兩位金剛囊中的一串明珠,少林兩位禪師囊中的兩份度牒,武當三位道長所攜的數卷經文,以及那位藍衫老者貼身所藏的一封書信,這算是較為特殊的東西,其餘便沒有什麼東西了。”

於謹、費慎,以及藍雁道人等,麵上都為之露出失望的神色。

管寧又自沉思半晌,突又說道:“還有就是那位公孫先生囊中的一串製錢,似乎亦非近年曆鑄之物,但——”哪知他語猶未了,於謹、費慎、藍雁道人等卻俱神色一變,幾乎同時跨前一步脫口問道:“這串製錢在哪裏?”彼此望了一眼,又幾乎是同聲問道中這串製錢是否黃繩所串,形狀也略比普通製錢大些“管寧微微一征,他雖覺那串製錢較為古樸,但卻再也無法想到這串錢會令這些武林豪士如此激動。

更令他奇怪的是,普通製錢大多串以黑繩,而這製錢競串以黃繩,這特殊之事,藍雁道人並末見到,卻又怎地像是見到一樣。

他不禁在心中暗自尋思:“難道這串製錢之中,競藏著一些秘密,而這秘密卻與昨夜之事有關?”可是他卻無論如何也無法將一串製錢和一件牽涉極廣的武林恩怨聯想到一處,隻有緩緩點了點頭,滿心疑惑地答道:“不錯,這串製錢正是串以黃繩,但隻有十餘枚而已。”

目光轉處,卻見麵前所站之人,個個俱都喜動顏色,生像是這串製錢比那明珠珍寶還要珍貴得多。

藍雁道人的手指,緩緩落下,落在腰間的劍柄上,目光瞬也不瞬地望著管寧,沉聲說道:“這串製錢幹係甚大,放在施主身上定必不甚方便,還是請施主將之給貧道。”

於謹、費慎同時大聲喝道:“且慢。”

藍雁道人冷“哼”一聲,目光斜睨道:“怎的?”本已握在劍柄上的手掌,似乎握的更緊了些。

另三個藍雁道人雖仍一言不發,但神色之間,也已露出緊張之色來。

於謹幹笑一聲,道:“道兄玄門中人,這串製錢,依在下之見還是交給在下的好。”

藍雁道人目光一凜,突又仰天狡笑起來,一麵大笑道:“人道於謹、費慎向來做事很是謹慎,但我此刻看來,卻也未必。”

於謹、費慎俱都是麵色一變,伸手隱在背後,向後麵的彩衣大漢們,悄悄做了個手式,這些彩衣大漢便亦一起手握劍柄,目光露出戒備之色,生像是立刻便要有一番劇鬥似的。

卻見藍雁道入笑聲候然一頓,麵上便立刻再無半分笑意,冷冷又道:此時此刻此地,無論在情在理在勢,閣下要想得這串‘如意青錢’,隻怕還要差著一些,我看,閣下還是站遠些吧。”

這本來說起話來,和緩沉重,麵上亦是滿麵道氣的道人,此刻笑聲如泉,一笑之下,不但滿麵道氣蕩然無存,說話的聲調語氣,竟亦變得鋒利刺人,管寧冷眼旁觀,隻覺他哪裏還像是個出家的道人,簡直像是占山為王的強盜。

他心中正自大為奇怪,卻聽於謹已自冷“哼”一聲,厲聲道:“隻怕也冤未必吧!”手腕一翻,始終隱在肘質的長劍,便隨之翻了出來。

幾乎就在這同一刹那之中,管寧隻聽得又是“嗆啷”數聲,龍吟之聲不斷,滿眼青光暴長,四個藍衫道人,竟亦一起撤出劍來。

六柄長劍,將管寧圍在中央,管寧劍眉一軒,朗聲道:“各位又何必為這串製錢爭執,這串製錢,本非各位之物,在下也不擬交給各位。”這正直磊落的昂藏少年,此刻對這於謹、費慎,以及這些藍雁道人的貪婪之態,大生厭惡之心,是以便說出這種話來,卻全然沒有考慮到自己雖具武功,又怎是這些人的敵手,人家若是恃強硬搶,自己便連抵抗之力都沒有。

他就說話的聲音雖極清朗,哪知人家卻生像是根本沒有聽到他的話一樣,又便是他所說的話,根本無足輕重,是以雖然聽在耳裏,卻未放在心上。

隻聽藍雁道人又自冷冷一笑,以及他們身後的五個彩衣大漢身上一掃,一字一字地玲冷說道:“我由一至五,數上一遍,你們若不應聲退後十步的話,哼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