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機場接到立本時,覺得他有點淒涼。一個人拎著個包,灰溜溜地下了飛機,沒有前呼後擁熱鬧的迎接場麵,惟一送給他的鮮花,還是在他的要求下,我捧給他的;拿了美國綠卡,差半步就是美利堅的公民了,可美國賞賜給他的是什麼呢?是夾在兩腿之間的一個尿袋!他和妻子分道揚鑣了,一個人過著,孤零零的,夠悲慘的了。
然而,我沒想到,美國國土上的一隻老鼠,回到中國就是一隻威武的老虎。立本自從下榻那家五星級酒店,每天去探望他的人就絡繹不絕,以至於大林要見他,在大廳裏等了四五個小時。大林想得挺美好,自家堂哥回來了,與親人的團聚是第一位的。然而,立本卻被那些不相幹的人包圍著,他們請他吃飯,請他唱歌跳舞,請他按摩洗腳,各種恭維的話飄蕩,讓他有一種漂浮在雲裏霧裏的感覺。立本在一群人的簇擁下,去外麵的豪華餐館吃飯。等候在大廳裏的大林主動上前與他打招呼,並自我介紹自己是麻子村人,叫大林。立本愣了幾秒鍾,然後問大林是不是三伯家的?大林點頭稱是。立本這才和大林握了一下手,又在大林的肩膀上拍了一把,說我還以為誰呢?原來是你呀?我出國的時候,你大概上小學,才這麼高!立本比劃了一下,他把大林比劃得有熱水瓶那麼矮。
讓大林吃驚的是,這次請立本吃飯的人,不是別人,恰恰是開陽縣的頭頭腦腦。別的人他不怎麼認識,但縣委書記張暑天和高台鄉鄉長劉奇他還是認得的。張暑天他在電視裏見過,現實中的他比電視裏瘦小了許多——一個幹巴巴的半老頭兒——劉奇他更是熟得不能再熟了。那年村上收提留款,村裏人對提留款數額有意見,於是多數人都抗繳。栓虎向劉奇作了彙報,劉奇就帶著派出所的四個警察來到村裏。警察褲帶上掛著手銬,手裏拎著警棍,嚇得村裏的狗都不敢吠,雞都不敢叫,貓也賊頭賊腦的,躲在牆角不敢吱聲。多數村民都被這陣勢嚇破了膽,他們誰沒有聽說過劉奇的故事?何況還有派出所的人助陣,傻子都知道警棍沒有雞翎柔軟。於是乎,有錢的人趕快交錢,沒錢的人趕快借錢,一陣子,交錢的人在村部裏擠成一團。但就有人或反應遲緩,或抱著僥幸心理,沒有去交錢。富貴自認為以自己的鬼點子就可以化解危機,他叼在嘴邊的一句話就是“點子頂錢用呢”。富貴躺在炕上,用被子把自己蒙了個嚴嚴實實,裝起病來。沒想到的是,劉奇根本不吃他那一套。他們來到富貴的炕前,喝令富貴起來。富貴哎喲哎喲地呻吟著,一聲比一聲拖得長,一聲比一聲淒楚。劉奇額頭的青筋隨著富貴的哎喲聲,一根一根地暴凸了出來。他抬起腿,用腳狠蹬了一下富貴,厲聲罵道:你個老不死的,叫喚什麼?你竟然敢在你爺麵前裝大?你是不是活膩了?
富貴被打了個半死,險些丟了性命。有半年時間,富貴都拄著一根棍子,走起路來歪歪扭扭的。富貴遭到了村裏人的嘲笑,三媽的一句話惹得富貴的臉上好幾日都陰沉沉的,但卻得到了栓虎栓牛們的喝彩。三媽的話是很有哲理的:給誰都挽圈圈,圈圈沒套住狼,卻要把自己活活勒死!因為三媽在選村長時沒給栓虎投票,栓虎與三媽許久都互不搭理,但聽了三媽譏諷富貴的話,栓虎卻哈哈大笑,並豎起大拇指,說三老婆尿得高,生的娃也和人不一樣,偏偏生了個牛跟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