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7章(1 / 3)

在北牆家的大門外,村民很快就把立本圍了起來。大家都想看看從美國回來的立本變成了何等模樣,甚至個個都有在立本身上摸一摸的衝動。有的人踮起腳跟,有的人使勁掰開他人靠攏在一起的兩個肩膀,個別小孩子還攀爬上了那棵粗壯的桐樹。貼近立本的人當然不會袖手站立,他們有的在立本臉上撫摩,有的拽拉立本的衣襟,有的幹脆把手伸進立本的衣袋,掏出一遝餐紙或一支鋼筆,稀奇地瞧來瞧去。

村民們的議論是免不了的。竊竊之聲彙合在一起,就變成了嗡嗡之聲。比較一致的看法是,立本老了,出去時還是個蛋黃一般柔嫩的孩子,而今老氣橫秋,胡子拉碴,頭頂上稀稀落落的,沒剩幾根頭發了。是美國的水土硬還是風沙大,是美國飯不好吃還是活不好幹,怎麼讓立本的額頭爬滿了皺紋?

立本被迎進北牆家的時候,村民們卻被攔擋在了大門外。立本送給村長栓虎一條萬寶路香煙,栓虎就擔當起了維護秩序的角色。栓虎吆喝著,伸開胳膊阻攔著,揮起木棒亂砸著,堅決不讓洪水般的人流擁進北牆家的院子。北牆家的土坯牆搖搖欲墜,能經得起人們的擠搡嗎?栓虎叫人排隊,但一家隻準排一個人;沒人來排隊的家庭活該,這些家庭開會不積極,領美元也不積極,又能怪誰呢?

村民們很快排成了一條長龍。栓虎就像電影裏的日本軍官,操著木棒,在隊伍旁來回踱步並咆哮:誰家有兩個或三個人渾水摸魚,或者誰排隊把隊排彎曲了,都逃不掉栓虎尖利的眼睛;渾水摸魚者就把他拽出隊伍,把隊排亂者就賞他一木棒。在眾目睽睽之下,寶來也被從隊伍裏剔除出去,原因倒不是寶來家的人重複排隊,也不是寶來破壞了秩序,而在於寶來牙疼。寶來的右半個臉腫脹著,他拿根火柴棍,不停歇地戳著牙縫,嘴角絲絲牽牽地流著髒兮兮的汁液,讓栓虎一瞥見他就怒火萬丈。

眾人早已排好了隊,但北牆家的大門卻遲遲未打開。在北牆家裏,立本和立芳抱在一起,哭成了一團。五萬美金捆紮成五遝,堆在炕頭;北牆蹲在炕沿,往手上粘著唾沫,把它數來數去。數了幾遍,扳著指頭算了算,然後揭開櫃子的蓋子,手顫抖著,把美金小心翼翼地放了進去;合上櫃蓋,卡上一把大鐵鎖。

北牆鎖好櫃子之後,就勸說立本和立芳別哭了,別哭了,苦日子過去了,甜日子來臨了,有啥好哭的?他不勸則已,一勸二人哭得更傷心。尤其是立芳,癱坐在地上,讓站在一旁眼淚汪汪的立本手足無措。立芳邊哭邊訴說,她從父母帶他們討飯被狗咬傷,扯到了一家人過年那天吃野菜;從立本上大學時穿的粗布衣裳補丁襪子,扯到父親修水利掙工分腿被石板壓斷;她責怪他們苦命的父母怎麼不多活幾年呢,怎麼不等兒子歸來瞅兒子一眼就撒手西歸了呢?二老看看,二老看看呀,你兒子現在多麼多麼有錢啊!你們若能活到現在,吃香的,喝辣的,穿金的,戴銀的,想咳嗽幾聲就咳嗽幾聲,想往哪裏吐痰就往哪裏吐痰,臉上不用塗雪花膏,也能放光彩呢。可他們年紀輕輕就被閻王爺早早地收走了性命。閻王爺真是不長眼,壞人不收,專收好人的命。

栓虎進來,立本和立芳才止住了哭。栓虎告訴立本,隊伍早已排好了,大家等得不耐煩了。立本說那就開始吧。栓虎建議最好不要按人頭發,按家庭發整端,一個家庭五十美金比較合理。立本說行啊,按你說的辦。栓虎就到門外去,自己守在門邊,把門開個縫,讓一個一個的人鑽進去領錢。領到錢,又從門縫裏鑽出來。盡管在這個門縫裏進出的人,都得貓腰側身兩次,但從門縫裏鑽出來的人還是抑製不住地喜悅,他們手裏攥著一張或數張美金揮舞著,臉上泛濫著笑容。個別人還拿著美金讓排隊等候領錢的人看,瞧瞧這些他們從沒有見過的鈔票是何等模樣——瞧,鈔票上印著一個外國老頭的像;老頭不漂亮,臉上皺皺巴巴,頭發毛毛草草——村民們早都打聽過美元的價格,一美元可以兌換十元人民幣呢!也就是說,立本發的這些錢,換成人民幣,可以購買一頭小牛,三頭豬崽,二十多袋化肥;不錯了,不錯了,世世代代,哪個村民憑空得到過一毛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