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3章(1 / 2)

與妻子離婚後,妻子拿走了所有的鈔票,領著孩子搬離了這個住所;房子裏僅剩下了我,我是這套房子惟一的主人。一個人居住難免有點兒寂寞,但我感覺到的卻不是寂寞,而是煩亂。事實上,這套房子神不知鬼不覺地已經演變成了免費的旅館。誰想住都可以,隻要告訴我一聲即可。時不時出現的情景是,家裏人滿為患,除把我排擠得無處站立之外,還得打一個能夠容納好幾個人躺臥的地鋪。

大林、三媽和富貴就住在我一個人獨守的家裏。三媽直誇讚我廚房裏的天然氣灶,說擰一下就著火,不用往灶膛裏填幹柴,也不會因為灶火裏冒出的煙霧而咳嗽或流淚。三媽斷定城裏人之所以白淨,就在於他們沒有像鄉裏人做飯那樣煙熏火燎。富貴特別愛上廁所,坐會兒就要去一次,完了也不知道衝水。我最不能忍受富貴的是,他不停歇地抽煙;一抽煙就咳嗽,一咳嗽就吐痰;吐痰也不去洗手間,直接吐在了腳下的地板上;吐一口,就習慣性地用鞋底蹭了它,搞得地板好大一片髒乎乎的。

三媽想起了小林眼睛裏就一片汪洋。她斥責大林,要叫大林把小林從看守所裏弄出來;弄不出小林,她也沒有臉活在這個世界了。每當三媽嘮叨不止的時候,大林就會走出去;他在小區院子裏轉了一圈回來,說自己已經找到了人,那個人正在疏通關係。我知道他在撒謊,但三媽卻對大林的話深信不疑。她一聽說小林出來有了希望,臉上就泛起了些許的亮光。她心情好一點的時候,就和富貴聊村上的事,都在歎息秋利怎麼辦呀,都在唾罵栓牛弟兄幾個不得好死,都誇讚立本怎麼那樣有出息呀,原來鼻涕流得那麼那麼地長,而今卻成了十裏八鄉最富有的人了;高台鄉裏有幾個人見過縣長書記?而立本不但見過,而且還和縣長書記握過手,和縣長書記一同吃飯洗澡——連縣長書記兩腿中間的長短和粗細都摸得一清二楚——立本簡直就是個紅太陽,照到哪裏哪裏亮。就連他那小偷姐夫北牆,也跟上沾光;北牆原來走路低著頭,像在地上尋覓一根丟失的針,如今走起路來卻哼哼嘰嘰地唱,肚子裏舒服得像是拿雞翎掃呢。世道在變呀,狗能變成狼,豬一站起來,就成了一頭氣勢洶洶的豹子。

在他們的講述裏,我知道村裏人都已知道立本在美國做手術失敗的事,也都知道立本那些大把大把的錢,原來來自於手術失敗後的賠償。村裏人對立本的態度是複雜的,既鄙視又羨慕;鄙視的是,嗬嗬,立本那麼多的錢,原來是靠損害身體得來的?被損害的可不是身體無關緊要的地方,而是最最核心的部位。那個地方殘廢了,意味著立本的斷子絕孫;沒有了子孫,要那麼多錢幹啥?羨慕的是,立本畢竟發財了,一遝遝的美金,金子般貴重,而誰又和錢有矛盾呢?誰又能不見了錢喜笑顏開呢?聯想到村裏人賺錢多麼多麼地不容易呀,富貴和三媽不由得感慨連連:那可是拿人肉換豬肉呢!住在村子北梢的老牛家,妻子得了腎病,沒錢治,還不一家四口喝了農藥,死了個精光?死了也沒有人埋。栓虎組織村民埋葬那戶人,口口聲聲說自己吃了虧,倒貼了錢。貼錢?這樣的說辭騙鬼還差不多,騙人是騙不了的。埋那家人不少村民都參與了呀,誰能算不來埋葬的成本?埋他們就像埋幾隻死老鼠,挖個坑,把他們往進一扔,土一蓋,就算結束了。牛家絕了後,栓虎就占了牛家的房子和家產,而且占得還是那麼地理直氣壯。占就占唄,反正那個窮家也沒有什麼值錢的東西:房子是土坯牆,一下雨屋子裏就滴滴答答地漏水;家產也沒有什麼,鍋上沒鍋蓋,捂個爛草帽;糧倉裏的糧也被賣得換了藥,所剩無幾;惟一算個擺設的就是那台黑白電視機,一打開,電視裏的人都像抽筋似的,晃晃悠悠。和牛家人一樣貧窮的人家不在少數,於是村裏的小夥子和姑娘都紛紛出外打工;但外麵的錢也不可以白撿的,多少人都付出了代價呀——有的在煤礦丟了性命,有的在建築工地被砸傷了腿,有的討不到工錢就搶劫,結果被公安局追蹤,現在還在坐著監獄;最可惡的是,有個叫雞蛋的女子,竟然到城裏賣淫。都怪她父母沒有給她起個像樣的名字,卻給她起了個雞蛋。聽聽,雞蛋不是雞下的嗎?雞蛋被母雞孵化,出來還不是雞嘛?雞蛋做了真正的雞,她應驗了她老子栓虎送給她的名字。人活臉,樹活皮,人若不要臉,老天爺也把她沒辦法。令人最為不屑的是,雞蛋“不以為恥,反以為榮”,她見了人還趾高氣揚的,臉紅也不紅;當然,雞蛋即使臉紅,外人也看不見,因為她的臉掩藏在一層厚厚的脂粉裏;雞蛋把自己塗抹得和鬼魅一樣,眼圈黑黑的,嘴唇血滋滋的,袒胸露背,走起路來高翹的屁股故意一擰一扭,滿身散發著濃鬱的騷氣。因為雞蛋,栓虎家蓋起了村裏第一棟兩層樓房;也因為雞蛋,栓虎的妻子槐花說話都有了旋律。槐花這個土疙瘩,卻舌頭卷曲,聲音拐彎,動不動還撇幾句洋腔;她撇的洋腔怪怪的,惹得村上的人都捂著嘴笑。槐花可會對人炫耀了,一陣子一個主題:這會兒她在炫耀雞蛋給她買的磁療枕頭,睡得她飄飄忽忽,像坐飛機——她其實從來沒坐過飛機——另一會兒她又以抱怨的口氣,指責雞蛋給她買回的蝦太多了,把她吃得撐的,肚子裏好幾天都滿鼓鼓的,消化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