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2章(1 / 2)

我是應立本之邀回到村裏的。立本總共打了六次電話,讓我回村裏講課。我的顧慮很多,既不願意卷進立本導致的糾葛之中,又想與劉奇栓虎等人保持一定的距離,因此並很不情願回村裏去;再說了,在村民的眼裏,我永遠都是那個流著鼻涕名叫黑豆的人,他們可不把我當做什麼老師看待;在他們的眼裏,我並不比富貴更有謀略,我並不比栓虎膽大威猛,我並不比蘿卜鋼嘴鐵牙;也許我比秋利強那麼一點點,但卻沒有秋利的臉皮厚——秋利可以當眾把衣服脫得精光,我敢嗎?

但我還是回去了。我聽立本說村裏建了個浴室,挺豪華的,它將改變村民祖祖輩輩不洗澡的習慣,它是對農民傳統生活一次真正意義的顛覆。我對浴室有那麼一點點興趣,並不是我想去那裏洗浴,而是想看它能不能夠得上一個值得報道的新聞。自從我采訪看守所以來,我沒有一篇文章能通過薛雨露的十指關。薛雨露就像一個盡職盡責的守門員那樣,堅決不讓我大汗淋漓才搶來的任何一個球,射進她死死把守的大門裏。薛雨露逼著我和她吵架,於是我就和她吵了;我說你這是在找茬,在刁難,在陷害;薛雨露說就找茬了,就刁難了,就陷害了,咋啦,咋啦,咋啦?我說心胸狹窄的人壽命短,你可要因為作孽而折壽啊!薛雨露便嗚嗚地哭,叫喊有人要殺她;說她折壽,言外之意不就是想拿刀子捅她嗎?她冤枉啊冤枉,為了工作得罪人,竟然有了生命危險。

我並不在乎稿子發多發少。問題是發稿量與報酬掛鉤,還與每個人的飯碗拴在一起,就不是個簡單的事情了。社裏規定,六個月裏發稿量倒數第一的記者,就得下崗。眼看著,我離下崗的懸崖越來越近了,我能不著急嗎?我能不垂死掙紮嗎?薛雨露就是把我一步一步推向懸崖的那隻手,我本不想和她吵架,但不吵行嗎?

出乎我意料的是,我竟然在麻子村碰到了薛雨露。薛雨露在網上看到了公民學校的消息,她沒有派記者,自己就找到這兒來了。來到村子,她才知道這裏竟然是她的同事田大慶的家鄉。薛雨露並沒有因為這裏是我的故鄉而放棄采訪,相反她倒對這個村子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她被栓虎引領著,跑遍了村子裏的每個角落,還特意去我的故居看了看——我的故居是一座屋簷已嚴重塌陷的三間泥坯房,院子裏長滿蒿草,瓦脊上豎立著支支瘋長的苔蘚,歪扭的木框門上,懸掛著一個拳頭般大小的鏽跡斑斑的鐵鎖。

薛雨露很快就博得了栓虎的好感。栓虎覺得一個從大城市來的大記者,一點架子都沒有,又說又笑,不挽舌頭,不怕腳上沾土,不怕衣襟被棗刺撕扯,農民遞過來的紅蘿卜不看髒淨就咬了一口,看見廁所就無所顧忌地鑽了進去,真是了不起啊了不起!栓虎當然要給薛雨露講我的故事,把我家幾輩人都翻了個底朝天,比如我曾祖父是個癮君子,我祖父是個喂養牲口的,我父親穿褲子常常不分裏外,我母親把自己的頭發編得像鴉巢,總之,沒有一個人臉上有光有彩。至於我呢,可笑的事情就更多了,小的時候分不清男女,看見女孩子蹲在地上撒尿,我也就蹲在地上撒尿;生產隊裏勞動,我把牛鞅子套反了,牛掙脫了鞅子,瘋跑而去,我追的時候跌入一口幹窖裏,而幹窖裏卻有個馬蜂窩,我被馬蜂螫得滿臉疙裏疙瘩——聽著栓虎的講述,薛雨露咯咯咯地笑,她自始至終隻發了一句感慨:大慶這個人怎麼這麼倒黴呀?

我見到薛雨露的時候,薛雨露剛從澡堂裏出來,她正在用毛巾擦著濕濕的頭發。令我驚奇的是,她的身後跟著個小夥子。小夥子非常帥氣,又異常時尚,手腕上那道文身——一條藍色的蒼龍——清晰可見。就在薛雨露還沒有發現我的時候,小夥子的目光卻與我的目光相碰了。小夥子有點兒眼熟,好像在哪兒見過。在記憶裏搜索了一下,仿佛一道閃電劃過我的腦際,讓我一下子對眼前的這個小夥子有了明晰的印象:他不就是我在阿裏巴巴遇到的服務生嗎?我記得我還詢問過他的名字,他的藝名似乎叫拉茲。拉茲怎麼會在這兒?怎麼會和薛雨露在一起?他難道就是傳說中的薛雨露包養的情人?

不知道拉茲是不是想起了我是誰,但他至少覺得我與他似曾相識,因為他的臉微微泛紅。站在澡堂門口等待薛雨露的栓虎最早和我打了招呼,他拽了一下薛雨露的衣襟,讓她看看誰回來了。薛雨露瞥見我,頗感意外,她驚訝得臉都扭曲了。不過很快,她又恢複了自然的常態,臉上蕩漾起了對我而言甚為罕見的笑容。薛雨露此時就像我看過的某篇文章描述的那樣,“終於有一點點女人的味道了”。她詢問我何時回來的?回來幹嗎?是不是幾日看不到莊稼,就心慌呀?她以一種玩笑的語調責備我回來怎麼沒跟她請假?是不是眼裏沒她這個領導呀?然後她又對栓虎說,在她領導的科室裏,其他人都服從領導,惟獨我調皮搗蛋,與她作對,我是不是小時候沒糧食填肚子而吃了大量的石灰石呀?她還說她對我如何如何地有恩德,不是她阻攔,我早就像一個壞蘋果,從報社那個水果籃裏被扔了出去。我不感恩也就罷了,問題是我還嚴重地誤解她,還與她對著幹,簡直冤枉死了她。多虧她心胸大,不然她都被我氣死好幾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