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想聽聽這個名叫小毛的孩子究竟怎麼了，他的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以至於希望別人把他打死。我問了好幾遍，繞著彎子詢問，但小毛就是不肯給我講實話。問小毛父親是誰？小毛冷漠地說死了。問他母親是誰？他還是那麼冷漠地說死了。問他的親戚都有哪些？小毛依然那麼冷漠地說都死了。問他的家鄉在哪裏？小毛說不知道。問他的家鄉都有些什麼親人？小毛說不知道。問他怎麼會在這裏？小毛還是說他不知道。
不過，小毛似乎對道上的事情有興趣。當我問他最喜歡的人是誰，小毛的回答出乎了我的意料。小毛說他最喜歡拉登。我斥責他：小小年紀，怎麼會喜歡一個恐怖組織的首領呢？小毛恍惚的神情才有了一點點聚攏，乒乓球般的眼珠子，刹那間仿佛被注入了一縷的光亮。我並沒有深問小毛，但小毛卻主動地談起了他的理想，那就是在黑道上，當一個呼風喚雨的人物！他最羨慕穿一身黑衣服、戴一副墨鏡的人物了。那些人物港台影片裏很多，他們一旦出現在屏幕上，他都激動得顫抖。他們殺殺打打，削去一個人的腦袋，就像削去一個蔥頭，多過癮啊！
小毛問我，在哪裏才能找到這些人呢？
我說那都是胡亂編造的，生活中根本不存在這樣的人。
小毛嘲笑了我，說我連黃毛巾的存在都不知道，真是沒有見識，懂個啥呀？他說這些人是存在的，他身邊就有這樣的人，如果我對這些人有興趣，或者我想入夥，隻要我明天請他吃幾串烤羊肉串，他就毫不保留地把他們介紹給我；不過，得提前說清楚，這些人和那些黑衣人不一樣，他們平時並不刻意打扮，隻是在集體行動時，每個人的胳膊上，紮一條黃毛巾。他們走到哪裏，哪裏就是一片鬼哭狼嚎。砍砍殺殺，好不威風呀！
我問這些人都藏在哪裏？
小毛顯得很神秘，搖搖頭，說在我沒給他買烤羊肉串之前，他不能告訴我。
看到小毛願意和我聊天了。我趁熱打鐵，問小毛為什麼想死呀？
小毛說活著還不如死了。
我說怎麼活著就不如死了？死了好嗎？
小毛說活著沒意思。
我問死了有意思嗎？
小毛說活著沒有飯吃，餓了就要偷人！大哥最見不得的人就是小偷。大哥知道了你偷了人，他就會用皮鞋踹你，用烙鐵燙你，用刀子紮你。
我問大哥是誰？
小毛說是道上的！具體名字叫啥，小毛堅決不說！不說就是不說！
我問小毛父母真的死了？
小毛說不知道，他從沒有見過自己的父母，但他卻一直在尋找自己的父母。找到他們，第一件事就是要問問他們為什麼要拋棄自己？弄清楚了原因，他就開始做第二件事。所謂第二件事，就是殺了他們。
小毛的話讓我深感震驚。我從他的言語裏，知道他是一個被父母遺棄的孩子；但他說要殺掉自己的父母，還是讓我的胸腔裏刮過一股冷風。
我說小毛那你是怎麼長大的？父母遺棄了你，誰收養了你？
小毛責怪我是個愛打聽別人隱私的人，也就是所謂的打聽生日吃滿月的那號人，但他還是經不住我繞著彎子想方設法地盤問，將自己短短的十幾年的曆程敘述了出來：他生下時被父母拋在了一個垃圾回收點，被撿破爛的毛大爺抱了回去。毛大爺沒有成過家，無兒無女，他就和小毛相依為命。但小毛命不好，在他九歲時，毛大爺病故了，小毛就成了流浪兒。小毛撿過垃圾，偷過人，蹬過三輪，扒過火車，在水泥管裏棲身被一隻野狗咬傷；後來他被人騙到一個黑磚瓦窯，差點被打殘廢。再後來他就遇到了他所說的那個大哥，大哥與磚窯的老板有經濟糾紛，他便率一幫子弟兄襲擊了這個磚瓦窯。小毛就是在他們的混戰中逃出那個磚瓦窯的，他沒跑遠，就躲在牆的豁口朝裏窺望。他見識了大哥的威風——大哥站在院子的中央，戴副墨鏡，雙手叉腰，指指點點，那些胳膊上紮著黃毛巾的愣頭小夥子們，掄刀的掄刀，舞棍的舞棍，施展拳腳的施展拳腳，三下五除二，那些半個小時前還張牙舞爪的磚窯打手們，就橫七豎八地躺了一地。這樣的場景真讓小毛開心，小毛自此就認定大哥是英雄。小毛懇求大哥收下他，大哥讓小毛給自己磕了三個頭，小毛自個兒咬破自己的手指，蘸血宣誓效忠大哥，大哥這才將小毛收編。小毛的目標就是在前線衝鋒陷陣，殺他個血花四濺，但大哥卻把他安排在了後方，負責來來回回傳遞貨物。大哥對他很好很好，給他吃好吃的，給他喝好喝的，給他買穿的買戴的。大哥的貨物很神秘，他總叮嚀小毛把貨物藏在衣服裏頭。小毛起初並不知道大哥讓他傳送的貨物是什麼，直至被公安局抓獲，他才知道大哥讓他送的是白粉。他當然也偷偷地看過別在褲帶上的東西，白白的一包，有點兒像鹽，有點兒像白糖，又有點兒像堿麵。他沒有把那些東西打開過，當然也就不知道它的味道如何了。他若知道它就是毒品，他一定會偷著打開嚐一口的。人在世間走一遭，連毒品是什麼味道都不清楚，不是太遺憾了嗎？令小毛至今都不能釋懷的是，他出賣了大哥。公安上的人凶巴巴的，他們拍著桌子，對他擰耳朵，對他又打又踢。他本來可以寧死不屈，但卻經不住他們的軟硬兼施，結果全都招了！他背叛了大哥，他對不住大哥，大哥能饒過他嗎？大哥的兄弟們多得就像天上的星星，數都數不清，他們一定在追殺他。他東躲西藏，膽戰心驚，又饑又餓，於是他就希望自己早一點死去。死亡讓他無比向往，卻又無比害怕。他不知道人死後所呆的地方是什麼樣子，是不是很黑呀？裏麵是不是遊蕩著無數個麵目猙獰的怪物和鬼魂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