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本回到越北,也不來見我,自個兒在規劃設計部門之間奔波,他說規劃部門原來的規劃需要修改。當然,電話還是要給我打的,但語調裏充滿著歎息——感歎在中國幹一件事就這麼這麼難,感歎人人怎麼都變得如此貪婪——立本說他在跑這些事情的時候,磕磕絆絆,見廟就磕頭,見佛就燒香,不由得他腦子裏總在閃現著李白的詩句:“蜀道難,難於上青天。”我勸立本要轉變眼光和心態,要以中國式的眼光和心態,看待和處理在中國大地上發生的事情;如若這樣,一切看似不可思議的事情,都如同太陽每天早上要從東邊升起來一樣平常;一萬個健康的人中,有一個殘疾人,你會覺得這個殘疾人很刺目;但若有一萬個殘疾人,而你就長期生活在這些殘疾人當中,你就會忽略殘疾人身體的缺陷,你就覺得他們是那麼地正常,反而倒覺得健康人有點怪怪的了。
康圓圓遭受的打擊顯然要比立本大。立本僅僅是想借康圓圓之手,提前給他創辦的企業培訓合格的勞動力,而康圓圓卻不一樣了,她的目標顯然要比立本高尚,她在把啟迪農民的覺悟和智慧當做一項非要完成不可的理想。
康圓圓從麻子村回來後,害怕開陽教育局追著她索要罰款,就換掉了手機號,把自己關在書房裏,悶了五天,寫出了篇《啟蒙學校的得與失》的文章。文章打印出來後,康圓圓就給我打電話,意圖有兩個:一是我對麻子村比她更為熟悉和了解,希望我能診斷一下她筆下所寫的是否符合實情;二是托我的關係,把這篇她自認為有深度的文章,放到我所在的報紙上發表。我在電話裏,隻答應了她的第一個要求,那就是讀一下這篇文章,看看她筆下的麻子村,與我所理解的麻子村是否吻合。有人寫我出生的小山村,總是一件好事呀!
我和康圓圓是在阿裏巴巴茶樓裏見的麵。康圓圓說她最喜歡的是書院,書院的氣息讓人陶醉。她在越北也尋覓過書院,但那個古代遺留下來的越北書院,除了沿用固有的名字,其他的皆麵目全非。書院成了一個服裝批發市場,進門迎麵就是一個肥羊燒烤店,裏麵飄出濃鬱的膻腥味,幾乎熏得人要暈倒。
沒有書院,隻好選擇茶秀之類的場所。茶秀或茶樓,至少比嘈雜的大街上顯得有情調。康圓圓說她一直在尋找著有情調有詩意的生活方式;一個人有了情調有了詩意,就像一座山有了雲霧繚繞,有了山泉潺潺,有了飛鳥鳴叫——但是,康圓圓似乎尋找不到什麼情調:書畫展覽成了書畫賣場,歌舞廳成了公開的色情場所,音樂會裏沒有音樂隻有扭擺的裸露的肉身,那些文人呢,都在夾著黑色或棕色的公文包,東奔西走,他們或在為企業家采寫營銷方案,或在為自己職稱的節節高升而大宴賓客……誰寧靜地坐在桌旁做學問呀?康圓圓免不了為這樣的現狀痛心疾首——海歸派都有這樣的毛病,他們都那麼容易痛心疾首——但你愛痛心疾首就痛心疾首吧,再痛心疾首,現實還就是這麼個現實。
在阿裏巴巴茶樓,我們選擇了兩人初次認識時的那個包間。令人驚訝的是,這個包間裏的服務生,竟然還是那個帥小夥拉茲。拉茲不是被薛雨露認作表弟了嗎?薛雨露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她的能量有多大呀,為什麼就沒有改變一下拉茲服務生的身份呢?她能容忍她的表弟還停留在這樣的場所,從而使自己的臉上暗淡無光?
拉茲並沒有因為曾經見過我而有所異常。他規規矩矩地端來茶水和果盤,道貌岸然,彬彬有禮,畢恭畢敬。我說拉茲,我們都算得上熟人了,你隨便一點好不好?拉茲笑一笑,露一口潔白整齊的牙齒。我問拉茲覺得我們村子怎麼樣?拉茲笑笑,點點頭,說還行吧,挺不錯。我說幾年以後你再去我們村裏,那就大不一樣了,村裏會變得燈紅酒綠,和城裏差不多。拉茲說他知道,他看過了村裏的規劃圖。我說我們村長想做你的嶽父,你願意嗎?你願意和村長的女兒雞蛋談戀愛嗎?拉茲的臉紅了,說那不過是你們村長的玩笑話,他女兒能看上我嗎?我有什麼能讓她看上的呢?我說我看我們村長好像不是開玩笑,他是真心看上你了。拉茲扭扭嘴,說他對我不了解,他若了解了我,估計他會被嚇跑的。
康圓圓要去洗手間,拉茲領她去了。我趴在茶幾上,開始閱讀這篇文章。說實話,我為康圓圓的幼稚而驚訝。此時此刻,我倒覺得,自稱要拯救愚昧者的康圓圓,她自身的愚昧甚至超過了她想拯救的對象。康圓圓的愚昧在於,她竟然把農民的愚昧歸之於農民自身的素質,這不是隻見樹葉黃不見樹根枯嗎?農民愚昧是事實,問題是造成農民愚昧的根源在於農民自己?農民接受的教育不夠,但他們為什麼接受的教育不夠?農民認為讀書無用,可他們為什麼覺得讀書無用?莊稼地裏長了荒草,你能單純地責怪荒草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