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2章(1 / 2)

我是在小林家裏和立本交鋒的。立本一手搞起了撒可魯公園,但這個公園裏卻沒有他的一寸土地,他暫時寄宿在三媽家裏。

我還沒有衝著立本發火,立本倒是教訓起我了。他說我在美騰公司辦公樓前燒冥幣,已經令美騰公司上上下下的人無不感到震驚:工廠還沒有投產,卻有人在院子裏燒起了冥幣,這是何等不祥的征兆?美騰中方老總王大為叫去立本,衝著立本發了一通脾氣。王大為本來要向公安局報案的,但在立本的苦苦哀求下,才放棄了讓公安追究我刑事責任的念頭;不過王大為當即發布了命令:撤消我的職務,美騰公司駐越北辦事處主任將由他人接替。

三媽做了一頓挺不錯的飯菜,其中就有我最愛吃的千層卷。我吃了兩口,原想到立本代表美騰,會給我說一堆道歉的話,誰知他們不但不認錯,反而是豬八戒吃西瓜,倒打一耙!豈有此理!真是豈有此理!天下還有理可講沒有?我先是摔了筷子,但覺得依然不解恨,於是幹脆舉起正在吃飯的碗,狠狠地砸在了地上。不是看在立本瘦小的分上,我真想衝上前去,抓住他的領口,把他痛打一頓。

我吼叫起來,指著立本的鼻子,詰問我家的祖墳呢?祖墳哪裏去了?辦事處主任的職務可以不要,但祖先卻不能丟棄,我就要我家的祖墳!作為一個後代,竟然連自己的祖墳都守不住,竟然沒有地方去祭奠祖先,這不是虧了先人是什麼?

立本對我的暴跳如雷似乎感到不可思議。他呆呆地瞅著我,就像打量一位陌生的天外來客。他扭過頭與小林嘀咕了幾句,主要內容是問給我發沒發墳墓補償費?小林沉思了一會兒說,好像沒有發。立本就抱怨做這項工作的人太粗心,於是他從座位上站起來,走到我身邊,拍拍我的肩膀,強行把我按在椅子上,然後以一種安撫我的語氣說別發火,別發火,我叫別人把你家的墳墓補償費補發給你;他們若不願意發,這筆錢由我出。

三媽在打掃著破碎的碗筷,她把撒落一地的飯菜,小心翼翼地收斂進一個塑料袋裏,嘴裏念叨著飯菜可以做鮮花的肥料。我氣得直喘粗氣,舌頭上忽然就像壓上了一塊大石板,嗓子眼也仿佛被什麼東西堵塞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這時候,立本和小林卻在為誰來出我家墳墓的補償款而爭拗著,小林說他從他的工資裏出,立本則說他的錢比小林多,他要出這筆錢。

他們的爭拗,簡直令我感到惡心。我發怒是為了錢嗎?如果拿祖先的屍骨換來一遝鈔票,我如何忍心去花它?但我還是忍不住問立本補償款是多少錢?立本說一座墳墓十元錢,他也搞不清我家裏到底是多少座墳墓。我朝地上呸了一口:十元錢,也算補償款嗎?這些錢與其是在補償先祖,毋寧說在羞辱先祖!先祖如此不值錢,就值區區十元人民幣?

立本以為我嫌補償款低,於是他就向我解釋,說墳墓補償款原先並沒有列入補償預算,隻是一部分村民在鬧個不休,投資方的立場才勉強後退,答應象征性地予以補償;不然,連這十元錢也沒有。

我說一座墳別說補償十元錢,即使補償十萬元我也不要;我隻要祖先的墳墓,我不能讓祖先的墳墓在我的手裏丟失了。立本說他也知道我不是為了錢,但事到如今又有什麼辦法能彌補我,思來想去,還不是錢嗎?當然立本也和小林議論,說能不能在撒可魯給我騰出一塊地皮來,我自己可以在上麵蓋別墅?他給我弄丟的豈止是祖先的墳墓,連我的家園也弄丟了。

我說你還知道呀?你以為你在幹了些什麼?你簡直是在犯罪!

立本並不氣惱,他說在村莊拆遷前,他專門在省城裏請了一個攝影家,拍攝了一組麻子村的照片,裝訂成冊,每戶發一冊,以供人們留作紀念。他安慰人們要善於脫胎換骨,要勇敢地走向新生活,與愚昧落後決裂,但反倒是自己沒出息,時不時地懷念起麻子村來。立本感歎自己老了,老了的征兆就是懷舊,他年齡不十分大,但心靈卻暮色蒼茫。

夜裏,我的情緒已經基本平複,就和立本睡在一張床上。我一根接一根地抽煙,立本一聲接一聲地咳嗽。我睡不著,立本也睡不著。睡不著就聊天。立本說他筋疲力盡,回國八年,幾乎耗盡了他畢生的精力。他有點後悔了,後悔自己要肩負這麼多的使命。但後悔是沒有用的:一個人已經跳上了一列飛馳的列車,鐵軌兩旁是懸崖,而列車速度很快,他想從列車上跳下來都不可能了。立本憂心的事情很多,他當然最憂心的是美騰公司一旦投資失敗該怎麼辦?落到那步田地,哭大概都沒眼淚了,惟一的出路也許就是自殺。美騰在美國根本算不上家底深厚,扔掉幾個億不在乎。美騰是個小公司,傾其所有,四處籌資,才湊夠在麻子村投資的錢。一旦出現閃失,任何人都沒有退路。立本自嘲自己俗不可耐,過去總認為在上帝麵前談論金錢,是對上帝的褻瀆;可現在呢?他去縣城教堂祈禱,禱告的一個主要內容,竟然是希望美騰能賺錢,賺很多很多的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