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51、特殊作業(2 / 3)

我陪張副市長忙了一天。傍晚送他回家,剛下車就對我說:“雷默,你跟我上一趟樓。”

我不知道是什麼事,便跟著上了樓。走到他家門口時,他突然停住腳步說:“雷默,應該說你的理論水平比我都高,但是寫的東西操作性不強,我在車裏沒說,是怕馬厚聽見,你不好意思,黨性分析報告我讓韓壽生也寫了一份,我覺得比你寫得好,操作性強,咱倆上樓,我用傳真機給你複製一份,你拿回去學習學習。”

我的預感終於應驗了,當我拿到韓壽生寫的黨性分析報告後,心情複雜極了,好比夜裏被霜打了的花朵,我看著張副市長近視鏡後麵凸起的眼球,仿佛看到了靡菲斯特的目光,張副市長先是揶揄我,“你的理論水平比我都高”,然後又挖苦我“但是寫的東西操作性不強”,仿佛在借靡菲斯特之口說:“理論之樹是灰色的,隻有生命之樹常綠”,然而,我一邊下樓耳邊一邊回響著《跳蚤之歌》:“跳蚤穿上了龍袍,渾身金光閃耀,宮廷內外上下跳,他威風得不得了。啊哈!哈哈哈哈!跳蚤?”我覺得我就像歌中的跳蚤,卻又像被跳蚤咬了一樣渾身痛癢。

晚飯後,楊娜想讓我陪她去散散步,我說太累了,便把一個人關在書房內看著放在寫字台上韓壽生做的黨性分析報告運氣,不知不覺抽了半包煙。楊娜散步回來時,一支煙正在我的手指間悄無聲息地燃燒。

“默,幹嘛呢,眼睛直勾勾的,有什麼不順心的事嗎?”楊娜關切地問。

“還不是黨性分析報告鬧的,我費了那麼大的勁兒寫完了,人家不滿意,說什麼操作性不強,黨性分析報告又不是會議紀要,是剖析思想,要什麼操作性,這不,背著我讓韓壽生也寫了一份,說韓壽生寫的有可操作性,把我寫的給槍斃了。”

“張市長怎麼這麼做事呀?”楊娜抱怨地說,“每天都像在搞陰謀詭計似的。”

“這種人對誰都不信任,我看他連自己都未必全信。”我牢騷滿腹地說。

楊娜順手拿起韓壽生寫的黨性分析報告看了起來,她越看越覺得不對勁,“默,這哪兒是黨性分析報告,這不是坦白書嗎,這份黨性分析報告,張國昌如果交上去,怕是要開除黨籍了!這還是人民公仆嗎?這裏麵寫的都是真的嗎?”

“誰知道是真是假,明天我送他回北京,飛機上再說吧。無論如何我都得把我的想法告訴他,要讓他知道韓壽生寫的這份黨性分析報告一旦交上去的後果。”我憤憤地說。

“默,”楊娜心疼地說,“真難為你!”

“娜,你不知道,我現在就像一團螢火,既不燃燒,也不熄滅,遊蕩在日出與日落之間。”我痛苦地說。

“默,原以為當上市長秘書前程就有了保障,沒想到你這麼痛苦。”楊娜撫摸著我的頭說。

“娜,有時候我真想學學《皇帝的新裝》裏的那個敢說真話的孩子,喊上一句:皇帝他沒穿衣裳!但是看一看周圍那些歡呼雀躍的人,你就知道世俗的力量有多強大,什麼勇氣都沒了。”我又點了一支煙蹙著眉頭說。

“不行咱就不幹了,”楊娜天真地說,“你這麼委屈我看著心疼!”

我望著可愛的妻子無奈地笑了笑,“娜,離開也要等時機,現在要是離開,人家會以為我幹廢了,再說,張國昌也不能放我,還是先忍著吧。”

有時候楊娜就是我的“生命意誌”,她讓我在現實世界中有一種悲劇般的快感,這種快感就是相濡以沫,有時候我們就像兩條魚,泉水幹了,我們在相互濕潤中融合,體驗“太一懷抱”中的快樂。

第二天我送張國昌回北京,我們乘早晨第一班飛北京的飛機,盡管我沒通知任何人前往東州機場送行,但是機場貴賓室還是擠滿了人,我發現韓壽生很得意地坐在孟麗華身邊,我從他斜睨我的目光中能看出來,他覺得自己在黨性分析報告這件事上贏了我贏得很開心!從張副市長家到東州機場,一路上我什麼都沒說,我憋著氣想等飛機起飛後再說。

飛機終於起飛了,張副市長一邊用空中小姐遞過來的熱毛巾擦著臉一邊得意地問:“雷默,你看了韓壽生寫的黨性分析報告有什麼感想啊?”

我冷哼一聲說:“說實話,老板,我沒有感想,隻有擔心!”

張副市長聽罷先是一愣,然後笑著說:“你小子是不是不服氣呀,壽生的理論功底不如你,但是寫的很實在呀!”

我苦笑著搖了搖頭,“老板,韓壽生這份黨性分析報告寫的有點實在到家了。”

“這話怎麼講?”張副市長斂起笑容嚴肅地問。

我雙手一攤直白地說:“黨性分析報告,分析的是黨性,黨性都沒有了,還怎麼分析?”

“什麼意思?”張副市長警覺地問。

“老板,”我開誠布公地說,“韓壽生的報告分四個部分,”我隨手從皮包裏拿出韓壽生的報告展開,“一是放鬆世界觀改造,共產主義信念有動搖的時候。一個共產黨員連信念都丟掉了,還有黨性嗎?二是放鬆宗旨學習,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的宗旨有背離的時候。一個共產黨員連為人民服務的宗旨都背離了,還有黨性嗎?三是抵禦不住不良習氣的侵蝕,有接受吃請的時候。中央三令五申嚴禁大吃大喝,你這不是頂煙上嗎?四是抗拒不了人情事故,有過收受禮品的行為。收受禮品,禮品數額有多大,如果超過五千元是要判受賄罪的,一個受過賄的共產黨員還有黨性嗎?張市長,我不知道這份黨性分析報告說的是不是事實,但有一點是肯定的,這不是一份黨性分析報告,而是坦白書,後果是什麼,你應該比我清楚。”

我振聾發聵的一番陳詞,張國昌的臉色頓時白了,他從我手中拿過去韓壽生寫的黨性分析報告仔細琢磨了一路,直到下飛機,他也沒說一句話。

到了首都機場,丁能通又是一番隆重的接機,在貴賓室小憩後,徑直送張副市長回了中央黨校。我為張副市長打掃了房間,又打了兩壺開水,這才與丁能通一起回到駐京辦。

這幾天需要處理的文件特別多,由於忙著給張副市長寫黨性分析報告,這些文件和群眾來信都撂下了,張副市長不在東州,下麵各委辦局、縣市區要彙報工作都要先找我,我著急回去處理,就讓駐京辦買了下午四點鍾的飛機票。

中午我去駐京辦食堂吃飯,食堂裏人很多,打完飯想找個座位,發現張炳祥一個人坐在靠窗的飯桌前悶頭吃飯,我徑直走過去,坐在他對麵笑著問:“炳祥,什麼時候到的?”

張炳祥沒想到我會在駐京辦吃飯,表情有些意外,“我昨天到的,一點私事。”

“什麼私事,神神秘秘的?”我開玩笑地問。

“我女兒在北京大學讀書,我來看看她。她托福考得不錯,被哈佛大學全額獎學金錄取了。”張炳祥驕傲地說。

“是嗎?”我吃驚地說,“恭喜,恭喜!”

“雷默,”張炳祥自豪地說,“不瞞你說,我女兒是去年東州市的高考文科狀元。”

“炳祥,你真行!”我敬佩地說,“培養出這麼優秀的女兒。”

“哎,”張炳祥歎息一聲說,“我這輩子算是沒有什麼出息了,希望就寄托在孩子身上了。”

“得了吧,你是市政府辦公廳第一大筆杆子,還不知足?”我略帶嘲諷地說。

“我給人家做了一輩子嫁衣,自己想做的事一件也沒實現,活著不僅委屈,而且不真實,是一個一輩子不認識自己的人,有什麼可知足的?”張炳祥沮喪地說。

想到給張副市長寫黨性分析報告受的委屈,我對張炳祥的話很有同感,我到張炳祥這把年紀會不會也這麼沮喪呢?

“炳祥,”我深受感染地說,“認識‘自我’難,實現‘自我’更難,官場上的人有幾個能找到‘自我’的?”

“我時常想為什麼,”張炳祥像遇到了知音一樣說,“官場上的人都像粘在了一大團粘滯的圓球上,無法深入,但又離不開,被粘住了,一輩子處於既進不去又離不開的狀態,我們已經天旋地轉了,但是還要不停地嘔吐,因為隻有靠嘔吐才能粘在球上。官場上的人誰不是嘔吐者?我寫了一輩子廢話,全是嘔吐出來的。”

張炳祥的話讓我有了一種嘔吐感,我心想,人看到腐爛發臭的東西才會感到惡心,惡心是一種想吐又吐不出來的感覺,難道我們就活在這樣一種感覺中?

“炳祥,”我傷心地說,“你剛才說官場上的人都被粘在了一大團粘滯的圓球上,這個粘滯的圓球是什麼?就是領導的眼睛,官場上的人誰不是以領導的眼光來判定自己存在的價值?隻有被領導肯定的目光才是受‘尊重’的目光,為了這種‘目光’,我們迷失了‘自我’,迷失是一種常態,是‘正常生活’,隻有‘迷失’才可能麻木地活著,因為領導的目光已經成了我們心中的圖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