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他者(1)(1 / 3)

在一群著黑服、佩黑劍的男人中,華陽夫人衣著豔麗、麵若桃花,卻不失另一種威儀。布韋恭敬地向她行禮,嘴裏說,我聽人言,平生不願封侯,也要一識華陽夫人的美貌。今日得見,果然此言不假。華陽夫人方眉眼帶笑,屏退左右,到一間輕鬆而有私密氣息的房間裏與布韋麵晤。

零 壹

我出生在一個刺容橫行的年代,有的人僅僅為了出名,就把自己的性命寄托在一把凶器上——這使得一些凶器比鑄造和使用它的人更加暴得大名,像莫邪劍、魚腸劍之類。而刺客們卻一次又一次,在撞向更鋒利且威力更強大的利器上送了命,當然也有不走運的諸侯橫死於刺客的手下。我甚至不願今生為太子、為王、為帝,而隻願做一個來去如風的刺容,像荊軻一樣。

什麼時候人們開始稱我為始皇帝的,我已不記得了。是的,我知道有文字記載,但這與我的記憶沒有什麼關係。記住,文字是假的,往往靠不住。有時,文字幹脆就是對事實的改寫或對真相的遮蔽。我是在曆史上宣布一個人為始皇帝的那天,逃離這個名稱的。也就是說,數千年來,一直被人尊稱為秦始皇的那個人不是我,而是我的替代品,一個真正皇帝的替身。

這就是我,一個王者跟曆史開得一個最大的玩笑。而我——這個世界真正的王——始皇,卻和你們在一起,在塵埃飛揚的民間遊走。你相信嗎?

別以為我是瘋子,我很正常,我要告訴你們的是,那個秦始皇和我不是一個人,我是子衿公子。

《史箴》對於我的描寫,依據甚少,大致是杜撰。這樣的杜撰,後人竟然當真,可見人對文字的迷信是入魔的。塵埃裏一個反複出現的麵孔,模糊、破碎,使我充滿黑色回憶的氣味,古色斑斕。

詩者說,世界紛亂、寬廣,如同回憶。

弓形的天空一碧如洗,瓦藍、鋥亮。仿佛一支箭射過去,也會嘣地彈回到地麵上來。春天,公元前三世紀的春天,廣袤的平原上綠發飛揚,進入一座又一座村莊,喚出健碩而閑散的農人,把欲望插入泥土,空中飄散著骨灰的氣味,偶爾夾雜的莫名其妙的甜香。

不知從哪兒躥出條黑白相間的土狗,興高采烈的樣子好似受到了天賜,又突兀停住,靈異的目光似乎瞅到人所不能見的東西,狗眼炯亮。沒頭沒腦地狂吠,一聲比一聲賣力,後一聲攆前一聲跑。吼啥呢吼!屎撐得啊!屁也不見一個,吼日頭的影子呀!瘋狗。主人一罵,狗便蔫了勁,蠻不好意思。為掩飾尷尬,它便溜到灌木旁,撩右腿,雜耍般的朝一蓬米色花叢不懷好意地滋尿,又很不要臉地返頭舔自家那截鮮紅的東西。狗脖子伸得老長,竟夠不著,就自顧在原地陀螺般打轉。主人是女的,覺得這狗是公然在對自己進行一種調情,便著力踢它一腳,朝它吼,去,到別處發情去!狗無端挨了踹,可憐巴巴地望著女主人,顯然那一腳是不輕的。女人又厲聲道,去!狗便灰頭土臉順來路跑回去,邊跑邊回頭望,看年輕的女主人獨自站在一片煙綠裏,像女王。花草的香氣盲目地飄蕩,像是春天送給死亡的陪嫁。煙綠襯著的女人,身上哺乳動物的特征異常明顯,她凹凸有致的地方,讓人無聊地領會到一種山清水秀。在那本叫《史箴》的書上,記載著時間深處的灰燼,在哀白的飛灰裏,隱約飄閃著眾多古老而新鮮的姓氏和名字,指陳著一些人所共知的回憶與往事,既絮絮叨叨又矛盾百出。在某個篇章中,它含混不清地虛構了一個女人和龍同房的故事,仿佛是為一次被人察覺的野合編造冠冕堂皇的借口,卻在具體細節上語焉不詳。

《史箴》未曾提到的是女人劉氏,她怎麼也沒有想到自己血肉豐勻的身子,竟突然會產生一種前所未有的困倦與慵懶。她把那條黑白相間的土狗攆走以後,鬆了鬆緊束的胸衣,讓沁出肌膚的熱汗和空氣交流。瓦藍的太澤湖平靜如玉,仿佛把整個天空都裝在裏麵,像一麵絕美的鏡子,它貪婪地抄襲著天空的顏色,使水成為瓦藍色的複製或模仿者。花朵跳入湖水,也會忘掉自己是黃的。

草綠衍生的堤岸好像就是為此時的劉氏預備的,為她的慵懶與突然襲來的疲倦,她需要把身子安放在草綠衍生的堤岸上,她的血肉豐勻的身體需要在瓦藍的太澤湖畔,偃臥於黃花綠草、蛺蝶飛舞的風景中。

劉氏預先不可能想到,也不敢想到,太澤湖的美麗景象是一個夢,是她珍藏在嫁妝匣裏的一麵鏡中的景象。

那麵鏡子是婚前一個青年男子送給她的曖昧信物,他要將自己無法達成的欲望寄托這麵鏡子在某一時刻來完成。他恰好在這一時刻製造了藍天、碧湖、草岸的鏡像。女人劉氏是已逝賣藝人的女兒,她用不變的姿勢走過來,左邊的胸部比右邊的大一寸。

劉氏偃臥在藍天碧草間,一件內衣在岸上解開了又扣上。她在別人的夢裏睡著了。也許是由於疲倦,也許是由於青草、陽光、湖水、昆蟲的氣息雜交混合,令她昏昏欲睡,她無法拒絕這樣一個時間與場合。她的偃臥一點也不像事先被誰安排好的,沒有誰會給這個農村女子安排這一切,但她又確實像被安排了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