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她在片刻的偃臥中做了一個奇怪的夢。
劉氏夢見一個巨大的東西將她的身子纏繞,她掙紮,跟那東西打架般扭在一起。她的衣裙被片片撕碎,如飛散在綠草間的蝴蝶與野花。
龍——她驚醒時說出了這個詞。
龍,她說道,眼盯著瓦藍的湖水,愣了半天,龍。她重複地說出這個詞,一次比一次確信,她說了三次。
不久,她誕下一子。野馬飛過,蝴蝶以為它是野馬生下來的。
適時,距太澤湖十多裏的一個叫豐邑的地方,始皇帝恰巧巡幸至此。隨行術士照例下馬,有條不紊地忙著,他堪輿了豐邑風水後,又察看了天色,此時天已向晚,晚霞在天邊呈五彩之色,煞是好看,令皇帝興致勃勃,十分陶醉於眼前的景象。隨行術士上報皇帝,說發現當地有強烈的水龍之勢。什麼水龍之氣?被打擾的皇帝有些掃興地問。隨行術士囁嚅了一下,還是說,它來自一個孩子,準確地說,是來自一個今日出生在當地的嬰兒,它將不利於皇帝。噢,有這事!皇帝將目光從天邊的雲彩上移過來,躊躇地望著一臉神秘的術士。皇帝隨後下令將豐邑當天出生的嬰兒全部殺掉。唯獨那在夢中與龍性交而分娩的農婦僥幸攜子逃往沛縣,躲過了此劫。
河流曲折地拐向遠方。河上有一隻黑色的鳥:丹紅的朱冠,如鐵的銳喙。它沿著墨玉似的河流飛行,在四五米的高度,把影子貼在粼粼水麵上,像在量河的長度,又像是與河對稱著,在空中劃出一條河流的曲線。隻有鳥自己知道,它在追一條水下的魚。那條魚像鳥的影子,詭譎而神秘。一會兒出現,一會兒隱沒,卻牽引著這隻鳥,死死追隨著,像一種命運的引力。這條河的名字或許並不重要,隱約有人說它叫易水,也有人說不是,易水不是這條河,它仍屬於太澤湖流域。使這條河讓人談論的是,河裏有一種魚,它能引誘一隻鳥緊跟它飛翔,飛很久,鳥累了,魚淩波一躍,把鳥吞進肚裏。人稱那種魚叫刺客。它的刺非同尋常,鳥入魚口是被魚喉一根刺所殺。這種魚很怪,沒有能捕獲它的漁人,據說很久以前有,但漁人在吃魚時,被魚刺卡了喉而斃命。人又叫它龍魚或金龍魚。其實它身子色青,通體鱗片閃爍,如同披著一條河的隱秘潛行者。
刺客出沒的河流,一色冷綠。
零 貳
宮殿局部。陽光像金箔一樣貼在拱起得如龍脊的銅色瓦棱上,發出灼熱的光芒。從光線昏昧的宮殿裏出來,人的視覺會短暫失明,仿佛被強光奪去雙目。紫色宮牆的拐角處,一個黑衣武士漸漸在視線裏清晰,暗紅廊柱旁也有一個,他的臉像石頭,麵部很寬,鼻子大而扁,眼在陽光下眯成一條線,眉毛卻是飛揚的,他有兩個黑洞洞的鼻孔,像門神一般。看不見他拿什麼兵器,仿佛是青銅長戟,也可能是戈。隻見他握住戟或是戈的手,握得很緊,像長在上麵。他腰上有佩劍,比想象中要短,劍鞘是褐色的,讓人猜不透鞘裏的劍究竟是什麼樣的,宮廷武士的劍與一般武者的劍有什麼不同。按宮殿穿廊大柱的順序排列,由遠而近,至少可看到十個黑衣武士,形同靜物。雖是宮殿的一個有限的局部視角,卻也能將它的禁嚴與尊威呈現出來。
或許還能看到暗紅帶紫黑的整個帝王之城,以及肥碩、狡黠官員的行走姿態和受寵若驚或滿腹心事的匆匆背影。不,這都可以不在意。重點是深重幽遠的王城如同幻象的宏大格局,攜帶著奔突狂蕩的野性激情,凝固而成的黑色旋流——帝都。帝都,殺伐與征服前一刻的玄暝蟄伏。推進的甬道,不斷推開的宮門仿佛重重疊疊,沒有窮盡。一支昧暗裏欲落而又未凋的胭色燈花。精致的曲廊飛簷,高牆如屏,迂回折疊的狹巷,或將目光引領進一座繁花競放的花園,或誘入一處絕望的甕城,乃至豁然開朗的巨型廣場。淩空過巷的敵樓,哨垛暗窗,無處不在的隱秘與戒備。悠然延伸著空洞步履,門的厚而冗笨的下部,坎。看似各自獨立竟是縝密互抱為整體的宮殿,繁複離奇的迷宮式帝國的黃昏史詩。疲憊的眼神被一隻兀然驚起的長尾翠鳥空忽地提升,逾越宮牆,飛到超越整個王城的高度,繼而鳥瞰帝都鱗鱗蒼瓦、煙脊的抑鬱與渾茫。鳥兒,鳥兒,鳥兒在空中打旋,仿佛掙脫了王城的羈縛,歡快地扇翅,像在戲弄陽光,如同一個華麗的高音躥出腔喉,獲得了在空氣中的自由詠歎,隻屬於音色自己。多好!
然而,宮廷傾斜並且尖銳的投影覆蓋著大秦的國土。
父王的一生對他的國土都有可能是陌生的,他登上王位之前,大多數時間都是作為秦國公子而滯留於他國。
父王名叫異人,對於他長期滯留的趙國,父王確實是個異鄉人。我想,當我決定離開宮廷而遠走時,我也成為了宮廷的他者。
他者,這是對我父親異人這個名字的一種對應。我不能說父親對我意味的是一個異人,就我隱約所知,我對於父親而言,或許恰是一個不為他所知的他者。
因為有人說,我不是父親異人的兒子。
是另一個人——那個相貌雄偉、印堂發亮、時常高居於母後身邊的男人——丞相布韋的私生子。我一點也不像他,是因為在我成長的整個過程中,我一直都想殺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