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他者(1)(3 / 3)

父王異人高高的個子、瘦弱、有點小病,印象中是個陰鬱,帶點神經質而又秀雅的男人。他穿質地與樣式上佳的衣服,像女人一樣喜歡玉和象牙,講究美食和侍婢,有很好的風度,一看就知道出身高貴。即使在他蒙塵的時候,獨有的氣質仍灼灼其華。但他隻坐了三年王位,三年,他在我十三歲、母親三十七歲那年就過世了。

黑暗的時代你要做個光明者,就會被黑暗吞噬——這是父王異人生前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我不喜歡這句話,這句話很沒出息,像個弱者的自我辯解。

說實話,父王不是個適宜做王者的人,充其量他隻是個沒有頭腦、隻熱衷玩樂的花花公子,他能坐上王位,對他而言,也是一個玩笑,父王卻蒙在鼓裏,讓人玩弄於股掌間竟不自知。作為父親,他與我交談甚少,在有限的交談中,他對一個少年的教導不是王道之術,而是一種模棱兩可的做人心得。依稀中他教導我要助人為樂,但永遠不要向人示恩,他說示恩是以另一種方式向人索取報償,示恩的結果往往得不到報償,反而會引起人的憎惡。他告誡我,不要讓自己成為一個君子,君子往往會成為束縛自己的繩索,更不要做一個小人,小人就是把自己的人格降低到零,與動物無異。在他患病時,我守候在旁邊,他伸出薄弱而無力的手,輕輕撫著我的小手,那手像一片發黃的樹葉,他氣息奄奄卻語重心長地對我說,珍惜時光,一生都不要浪費它。把每一天當做最後一天那樣去對待,快快樂樂地活著,向死而生,這樣你就沒有遺憾了。別,別像我,他說——無意義的生命活上兩百歲也是白活。前麵的話他是分幾次對我說的,後一段話卻是他臨終對我的贈言。我想這一席話也確實隻有父親才會對兒子說,卻不是一個國王對其繼承人說的話。他自己不是一個像樣的王者,他也沒有能力把自己的兒子作為王位的繼承者那樣教導。而能將我塑造成王的隻有一個人,非他莫屬!

所以我必須說到布韋——這個我無法回避的人。關於他,或許應該這樣開頭:

從前有個衛國的年輕人來到趙都鄲城,他愛上了一個十歲大的女孩,他對女孩說,我有耐心等你慢慢長大,到時我會娶你。女孩用黑漆漆發亮的眼睛看著年輕人,她尚不解年輕人的真意。之後年輕人每年來看她,為她買很多衣物。終於有一天,年輕人送來一件華麗的粉袍。女孩左看右看,十分欣喜,她穿上粉袍對著銅鏡照個不停,覺得從來沒這麼好看過。年輕人對她說,今天是我兌現諾言的時候,你必須成為我的女人。

女孩哦了一聲,癡癡地站在那裏,那雙漆黑發亮的眼睛仍盯著鏡中華麗的粉袍,仿佛迷失在粉袍色彩繽紛的圖案裏。這個女孩就是我的母親趙姬,年輕男子便是衛國商人布韋。

我不喜歡他,但他卻是個出色的男人,如同帝國的一個光榮的毒瘤。

這樣的男人應該是讓女人傾慕的,他不僅有一張俊逸如儀的臉,還有一副高大的身軀,說話的嗓音昂揚清悅。他富有而又姿容偉岸,難怪我的母親趙姬會愛上他,甚至甘願受其擺布。他那一雙手伸出來,有高貴的線條,那些線條愛在絲綢般的皮膚上起伏伸展,魔力驚人。母親喜歡他那雙手,那年,母親極樂的青春胴體燦爛如花般綻放,她為這個外貌雄偉的富有男子著迷不已。

這個男子的麵孔長得很光滑,像打了一層蠟,他三十歲出頭。雖非溫文爾雅,卻是光滑的,光滑裏似乎不排除含有攻擊性。在那個年代裏,他既是一個武士,又是一個極具卓識與遠見的陰謀家,而且應該說,也是有史以來最好的一個商人。

他如此優秀,才如此可怕。以至於我的誕生乃至步上王座,都是他無中生有的虛構,甚至吾國曆史最重要的一段,都是從他的虛構中折射的鏡像。

我或許也是他激情而出的一次靈感的產物。當時,這個富甲一方的衛國大商人,身居危如墜卵且又浮華似夢的趙國都城,過著王侯一樣的生活。他閃亮如水的目光在街道上穿著得如花蝴蝶的美女身上徘徊,冥冥中預感到這座奢靡淫逸的城市是上天為他準備的。

淡青色的天空下,這座城市在戰亂不絕的布滿刀劍和豪情、飛舞血光與黑鐵的歲月裏,如此繁華地存在著,如同一個神跡在等待他的到來。他熱愛這座城市構建精美的樓台亭館和車馬如雲的景象,欣賞這座城市不計生死地沉浸於琴劍、鬥雞、走犬、六博、蹴鞠、飲酒、狎妓的不竭精力與狂蕩激情,更熱愛目光迷離、嬌柔百媚,足穿輕巧繡鞋,走起路來翩翩如儀,細香暗生,並且有著珍珠色肌膚的趙都女子。她們的絲花長袖拂過琴弦,能夠激動一條條街道,或許正是這琴聲給了這座城市一顆跳蕩不息的火紅心髒。

冶豔的仕女於鬧市樓頭倚欄而望,如同以頹靡之姿開放的花朵,開了也就開了,無所謂得很,為誰而開不打緊,也不用問。她們的笑聲散布在趙都的空氣裏,經久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