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章 他者(4)(2 / 2)

他的手一點一點,很不情願又無可避免地從床沿上滑落下來,垂直地鬆開,安的生命從自己的手上消失。

紫黑的帳幔猛地被撩開,大塊的光亮像茫茫的白色灰塵一樣湧了進來。

安死,已經立為太子的異人順理成章登上了王座,人稱秦莊襄王。

我的母親趙姬也以她極樂的身體母儀天下,成為王後。我,十周歲,立為太子。不可回避的是,黑色屏風後麵的布韋軒昂地走向了前台,當上了秦國丞相。順便說一句,在此之前,他就娶了現在身為太後的華陽夫人之妹——華倫夫人。他的商人的謀略與投資終於到了獲得全麵回報之時。十歲的我每回看見站在眾人麵前微笑的躊躇滿誌的那個家夥,就會有一種狐疑:究竟王座上那個人是我的父親,還是比王更得意的這個人是我的父親?秦國是在王座上的人手裏,還是他手裏?

在我的父王當政期間,布韋大權在握,幹了很多事,確實顯示了他比經商更傑出的另一麵才能。頭一年,他就瞅準已是氣息奄奄、但礙於公義又不好貿然解決的小國東周,抓住它不自量力聯合各諸侯國企圖進攻秦國的機會,親自率軍出征,一舉將東周的領地納入了秦國版圖。又派大將領兵進攻韓國,迫使該國將成皋、滎陽一帶割讓給秦國。次年,布韋又以敏銳的洞察力大膽決斷,乘趙、魏兩國攻打燕國,後方極度空虛,派大軍向趙、魏兩國突擊。成功地拿下了趙國太原和魏國的高都、汲縣。隨後,又命大軍在趙國西部大肆運動,先後取得榆次、新城、狼孟等三十七城。第三年,布韋發兵進攻韓國上黨郡,並一舉拿下,置秦國的上黨郡。又在趙國太原故地設太原郡。這是布韋手上最早在強占下來的別人的土地上設立的秦國的郡城,像是兩座昭示布韋的不凡武功的豐碑,令各國刮目相看,為大秦的丞相所震懾。

布韋的才能是一流的,毋庸置疑,異人甚至覺得,任用這樣一位丞相的自己沒有理由、也沒有資格去懷疑布韋的才能。這令他既欣慰又沮喪。他隻有將布韋的作為當成自己的作為或功績,但他又不好宣稱那是自己幹的,而抹去了布韋的功勳,因為世人都知道布韋是秦國的支柱和棟梁——他的聲譽如日中天,剩下的或留給這位宮中王者的,隻有落寞和不離不散的惆悵,像殿內的帳帷一般包圍著他。

也就是在布韋大肆施展自己政治才能的時候,父親在寂寞的王位上默默地死去了。

異人,這個仿佛生活在別處的王。他摟著的美豔王後,竟是內心裝著別人的女人。他眼看著自己的孩子,有時也會走神,像看著別人的孩子似的無動於衷。他生前是否察覺自己的兒子——也就是當時身為太子的我,並非他所生。是王後與他的重臣布韋的孽種。他是否從一種受害者或局外人的角度,暗自打量過我。將我的相貌與布韋作過對比,以我當時的年歲,不可能在器宇間長成布韋的雄偉姿容,卻也有著少許的聖潔清逸。這使他有時產生錯覺,我的少年成長期的瘦弱,似乎又與他的體質有著某種暗合。但這並不能排除他將我的性格、舉止、神情來與布韋進行比較,抑或在暗中已然得出什麼結論。他不說!父王的涵養真好。他真好的涵養成就了他的窩囊。

他不敢得罪我的母親、他的王後——趙姬,他知道丞相布韋是她的後台,而太後華陽夫人又是布韋的情人和後台——華陽夫人也向布韋撩開了繁冗的裙擺。沒有布韋,他成不了秦國的王。

我的父親異人一生都過得窩囊,即使他身居王位,也是窩囊廢一個。難怪我的母後瞧不起他,哪怕她得知自己的情人布韋與太後華陽夫人有染,而試圖轉頭愛上他,他都沒有給母後一個哪怕小小的愛他的理由或借口。以致母親從來也沒有認真地把他當作一個像樣的男人看待過。

這就是我的父王,異人!當初他回到秦國,由滯留於趙國的落難公子身份,轉為高貴太子,雖然華陽夫人給他改過名字,但改變不了他的冥冥宿命。他豪華而悲哀的生命,在商人布韋的眼裏僅僅被當做了難得的商機,奇貨可居了一回。這一回改變了秦國,也改變了千年浩瀚的曆史。父王你卻永遠成了後世的笑柄。

我要殺了他為你正名,我發誓,即使我不是你的親生兒子,我長大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殺了他!哪怕他是我的生身之父。

記得母親曾對我說過,不要太在意自己出身何處,有的人生來就是要做王的,有的人後天才是。

我十三歲為王,布韋為相國,我稱他為仲父。

是的,仲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