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8章 豔戕(4)(1 / 3)

我再次遇到了趙牧,童年的夥伴,我視他為此生唯一的朋友。他卻不認識我,因為我戴著猙獰醜陋的黑鐵麵具,作為率軍攻打他的國家的敵酋,他巴不得用他的彎刀一刀殺了我。我是嬴政,我想告訴他。不!我與十幾年前的自己相比,已沒有能明顯讓人識別曾經是個愛鑽草洞的孩子的特征。而他呢,除暴走在疆場,憤怒、蒼鬱與勇武,隻有一頭飄蕩如火的紅發依然。我不敢想,也許我們注定要相遇,卻不一定是在這生死為敵之地。

趙牧一頭火紅的長發,長約數丈,披漫而張揚,如一件狂放的戰袍,那是上天所賜。縱馬奔殺,身後是一個火紅的影子,很長很長,他的紅發隨風狂舞——風在出血。他仿佛率領一支火的軍隊,他的將士皆為紅色盔甲,旌旗也是紅色的。與全副黑色裝束的秦軍形成鮮明對照。紅與黑在戰場上,如水與火交戰,各不相容。隻見黑色的狂潮席卷大地,任紅色怎樣頑強抵擋也無濟於事,黑色漸漸衝散了紅色,把紅色吞沒。如同黃昏的黑暗大地收斂落日之血,它深邃而廣袤的刀一樣的月舌,足以舔盡風上的最後一抹血紅。

幾天後,我的大軍攻克了趙國的都城,我當年降生於此的宿命般的城市。城裏的街道恍然如夢,我仿佛又回到童年氣息濃鬱的熱鬧街市。空中有鴿哨的聲音,嘹亮清越,如美妙歌吟。漂亮而年輕的母親牽著我的小手行走在街上,我的手裏拿著一隻風轉,嘴裏含著一塊至今想來仍甜到哀傷的糖。我的目光隨著風轉旋轉,轉過人群、鬧市,轉過許多陌生和熟悉、美好或難看的臉,一轉就是十幾年。

趙牧在秦軍進城時,橫刀立馬,獨守城門,一身拚死的決然。

大秦黑色鐵甲軍排山倒海般朝他逼過去——任憑他亂劈亂砍,雖不還手,但仍不依不饒、沒有絲毫損傷與退讓地向前推進。直到將他逼進了一條巷子,巷的另一頭直通西門。秦軍空了一條路。我看到無奈之下的趙牧,屈辱地扔下了那把斬殺了無數秦兵秦將的、已殘缺了的刀,出人意外地從背上摸出一截鐵。別人還以為他換了一件兵器,然而我看清了,那是一支簫,黑色的鐵簫。他微微閉上雙眼,將簫的一頭抵住唇,恍如周圍的景象不複存在。一種曠遠而幽絕的聲音,淒楚而悲越,像從大地的心髒升起。戰亂中殘毀的城池,死亡的將士,倒斃的戰馬與傷兵、破旗、陷車……仿佛被簫聲覆蓋,那是一隻彌天的大手,使死亡與災難獲得撫慰和祭悼。

《梅花破》!我不禁脫口而出。

簫聲戛然而止,好像由於我的道破,趙牧睜開雙眼,一抹驚異迅疾劃過眼瞼。他盯著我的麵具,也許他在猜疑:你是誰?在那副猙獰的麵具背後,秦王有一張怎樣的臉。然而麵具恰好保護了我,它使我以真相示人時,讓人無法認出我就是那位侵吞他人國土的可恨暴君。

趙牧仇恨地瞪了我許久之後,騎馬而去。看著絕塵而去的背影出了西門,我默默摘下麵具,若有所失。

陛下,我們勝利了。烏亥充滿喜悅地說。

噢,天氣真好啊!我答非所問,眼裏卻掠過旁人不易察覺的惆悵。一陣風吹過,風裏像飄散著漫天灰燼,我將雙手在空中張開,將士們以為他們的王在盡情享受得勝的喜悅,他們隨即也張開雙手歡呼。然而我稍微抹了一下沾在手指上的灰燼,竟是黑色的血。是的,黑色。我第一次發現天也會出血,而且是這種顏色。

黑血,如同一個預兆。仿佛預示天下落入一位凶暴的君王之手。而身為秦王的我,甚至是仁慈和多愁善感的。

一匹巨大的馬的影子從牆上走過,我的宮殿變得頹廢,狀如殘花。一匹馬的影子,巨大的馬的影子,如宿命般從宮殿中、從巨大的我的宮殿裏穿過,它的氣息覆蓋每個角落,宛如死神,使我的宮殿仿佛繁花凋敗。

這是我的幻覺,還是我的夢,我似乎常常能看見這樣的景象。

馬上的騎手呢?馬上的王呢?

宮牆上行走的馬,誰是騎著它的武士?我有時會陷入灰暗的冥想,經過宮中虛幻的一匹馬的影子,它的騎手或許是不存在的武士。

他是不是趙牧?難道他死了,他奔出西門而去,那是當年我們的友情裏暗藏的一條生路,它通向哪裏?黃昏煙塵遮蔽了他的影子。我知道我會無端地想念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