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匹馬,是否是對我的一個暗示,要我騎上它的馬背,馳出宮去,尋找去向不明的武士。神思恍惚的時候,我似乎寫過懷念故人的詩。在詩裏,我描述了他的英武與感傷的宿命,並想象他有可能的悲劇的結局,這令我不勝淒惶,又更加迫切想找到他。
牧。聞風而動的赤兔,
被風玩賞的一株亂世之菊。
他隻熱衷於,
流星閃逝的追逐之死。
馬踏飛燕,
武士去向不明。
繡榻上僅見,
不堪畫戟之戳的絲綢之薄。
牧。天縱的驕子,
他的力被誰所劫持?
放下兵器,
他隻對美保持鬆懈。
旗杆下,
一個捉刀的影子,
正在割下月亮的首級。
(《懷人今譯》)
騎兵在灰塵裏行進著,像燦爛模糊的混血往事。塵埃揉混著梔子花的氣息芬芳四溢,讓人涕水長流,噴嚏不斷。暈紅的天空大麵積飄動灰塵的顏色,又在很遠的地方墜落。風吹亂很多鐵青色的馬蹄,它們如斜雨在碎土上咆哮。
行進中的隊伍,軍旗獵獵,氣象崢嶸,卻如同一支哀傷的進行曲,在死神的環伺下推進。
那天,騎兵都擠在一條狹長的路上,暴烈的馬像躁動不安的靈魂,左衝右突。陽光如炙,兵士們熱汗浹背。戰車停在馬後,輕型戰車也從來沒有顯得這麼笨重和多餘過,在人擁馬塞、塵埃滾滾中,我看見它們緩慢得近乎靜止在那一個時間裏。不是隨處都可以讓騎兵展開,讓戰車馳騁,作漫延之勢向前運動,不是。騎兵的行進,有時恰恰是等待,把狹長的時間壓縮,壓縮到又短又繃緊的一刻,然後發起攻擊。壓縮時間的過程就是等待。比如此刻,數十萬騎兵要進入一道狹長的路口,必須先從一個一個如一條細線般通過,絕大多數人在別人通過還沒有輪到自己之前,隻有等待。等待就是運動,經過狹長地帶,抵達空曠廣袤的戰場。千軍萬馬絞殺得震天動地是與空曠相對稱的。當人與人搏殺在一起,廣袤的戰場似乎沒有一絲縫隙,但在敵人的刀口裏,在對方的骨頭裏,找到你的血路。它通向勝利,通向另一種空曠。我看著大軍線形地在狹長的仄道穿行,就像看見一把刀劈在敵人的身體裏,你的生路永遠在強敵的肉裏,我對士兵們說。他們知道王的話,是贈給秦軍勇士的護身符,除此,別無捷徑,他們以此通向勝利。我信任他們,這支無畏的軍團,沒有誰能阻擋他們,秦國的虎狼之師並不是虎狼,他們絕大多數來自黃土高原上嚼幹饃的農民,幹燥、豪烈,這些黃土般的漢子缺的是水,隻要有水,就能揉捏成型。我用血來使他們成型。或許這就是後世人看到的樣子。他們屬於征戰,屬於塵埃,卑微而偉大,大軍推進,黃灰蔽日,把飛在空中的鷹也嗆得直打噴嚏,但鷹能從彌漫的黃塵裏清楚地看到秦國的黑色大纛,如飛翔的老鷹,在塵埃裏飛翔,即使死在土裏,也保持血的造型。
風從一百五十年前吹來,在帛書《朝歌》上顯現它詭秘預言:王大婚之日,宮中生變。
零 捌
四月之河,一個樣子醜巴巴的他國失意官員,帶著滿腹牢騷自盡了。消息很快傳遍了各地,對於諸國而言,這仿佛是個不祥之兆。
這人生前性情古怪而憂鬱,他指天罵地,甚是牢騷。
他落水,幾乎是垂直地量出了從水麵濺起浪花到幽涼河底的深度。他的眼睛在寂藍的水裏和好奇的魚眼對視了一下,永遠也沒閉上。就是這雙眼睛當年曾在這裏看到一個女子,女子提裙涉水的姿勢令他夢魂牽繞,就在那一瞬間,他死心塌地愛上這個女人。她的手指如同弦月,鉤住草綠的裙裾,光致的腳,珍珠色的小腿肚子,臀部、腰,略彎下去的身子,前墜的胸部鼓滿了風。她的頭發也向前垂下,在水上留下倒影。魚看見這個姿勢唼喋不已,用尖尖的銀色小嘴,大膽地吻她的影子,魚比男人具有更強的性欲。後來女人在這裏溺水而亡,一直未婚的官員便長期徘徊於此,直到最後。據當時河畔一位撒網的漁夫說,他是看著那位意態昂揚的老頭在河邊磨磨蹭蹭了老半天,才決定這麼幹的。他好像一早就在河邊找尋東西似的轉悠,東尋西看。此前漁夫每天都見到他在河邊散步,不知他是怎麼來的,也不見他騎馬或坐船。反正當漁夫每次撒到第四網時,那人準出現在河邊。這回不同,他一改往日心事重重的樣子,甚至有些滿麵紅光,又顯得有些焦急,他拚命找著什麼。後來見他從很遠的地方吃力地搬來了一塊大石頭,累得額頭冒汗、氣喘籲籲。難道他磨蹭半天,就是為了尋一塊沒用的石頭?漁夫覺得挺有意思。他以為對方或許是想搬塊石頭坐在河邊看捕魚的,便撇嘴笑笑。那人果真心滿意足地在石頭上坐下。漁夫也想在人麵前好好表現自己撒網的手段,便拎網朝水裏挪了幾步,至水沒腿肚,才掄圓了將網狠勁甩向河麵。恍然聽見撲通一聲響,漁夫側頭看,那老頭居然抱個石頭,躍身跳入河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