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倒在那裏像一堆沉重的垃圾,他是我的父親——秦國偉大的丞相布韋。他即使死得像狗一樣,也無損偉大與尊嚴。
冷藍,冷冷的藍色空間,宮殿之黑、街道、樓館、人群,和藍色調在一起,塗冷了它們。一匹金色的馬掠過,馬的身子拖得很長,像出土的銅器。藍色的憂傷,伴隨著黑色的哭泣,哭吧!把黑色都哭碎。
黑暗,王走在黑暗中,黑暗的宮殿好像沒有盡頭。隻有在王走過的地方,才出現了一些光亮。雪白的、藍的、黃的光亮,宮殿的光亮,陰冷而詭黠,好像是見不得人的內心投影。這是個巨大無比的宮殿,在某些時候,帝國就是它,它就是帝國。帝國的版圖都是以它為中心或從它的內部開始擴展延伸的,擴展到其他疆域,甚至覆蓋廣闊的土地,使六國都在這座宮殿的遮蔽之下。
零 叁
關於我的婚姻,史書沒有明確記載,曆代研究者也語焉不詳。而事實是那年我逼死了仲父,卻要娶他的女兒為後,這似乎意味著我的一個全新開始——史書上說我殫精竭慮、勵精圖治,狗屁!他們全然不知曆史的真相究竟是怎麼回事,就像我以前搞不清楚誰是我的父親。存在於文字中的曆史,皆來自無聊書生的臆想與虛構。民間傳說更為離奇,說我一直以來就是膽小而怕死的懦夫、自卑者,既怕自己做不好秦王,又怕被人謀害,所以一心不想做王。杜撰找了一個相貌與我酷似的農夫來作王的替身,並允許替身跟秦王的妃子做愛。妃子感到奇怪的是,王的外表和習慣性動作與平常無大差別,隻是過於熱情和主動,對性事興致勃勃而又小心翼翼,仿佛是在一次次偷情或野合。妃子沒有發現對方是王的替身,而是感到無比幸福。傳說秦王通過一次次暗中觀察,對農夫替王行房的勤勤懇懇表示滿意,農夫甚至為秦王使幾個妃子懷了孕,生下了王子公主。這種傳聞像風一樣流布四方,成為人們茶餘飯後的談資,既荒唐無聊,又令人百說不厭。
我選擇逃離宮殿,逃避我的王權。這種念頭或許由來已久。
五月,鍍金的天空,碧藍裏散逸著一點點銀白,仿佛鴿子飛得很高很高,就要消失在碧藍裏,金色的光芒又擊中它們的白色翅膀,把視線升高,天空顯得尤其遼闊,鍍著銀色的悲哀,浩蕩無垠。同樣的地方,樹木、青草、籬柵、房屋和馬。同樣的靜,但此時的靜不等於彼時之靜。
此時我獨自騎著馬佇立山岡,麵對春野,將大地帶入沉思:我在想一個人。
我與他均率領數十萬兵馬的大軍,此刻駐足對峙,那是大戰爆發前等待號令的屏息沉寂。數十萬人馬都在想一個人,敵人的首領——名將趙牧。
他正是我此時想的人。
大戰開始了,號聲破空而起,響徹雲天。先是馬蹄踢破大地的皮膚,泥草飛濺,黑色的土塊、翠綠的草莖和碎葉,頃刻成漿。春天的氣息布滿四周,這是血腥味彌漫之前。從第一把慘白的刀或帶著迅疾黑風的戈噗地刺穿皮甲,直透肉身,血花綻放,宛如一朵碩大而豔麗的牡丹,在一個人身體上安排出一道不規則的創口開始,空氣中加入了血腥。血,春天的狂綠與青藍中需要血紅的伴奏,使它成為一個瘋狂的野心勃勃的季節。它發出抑壓已久的狂呼呐喊,在喊叫聲中,勇士們的汗與汗在風上相遇,血與血在刀上撞碎。
力量與榮譽。冷鐵剁肉,聲音沉悶。劍從一個士兵的左肩斜對右肋刺下,像高速下滑的車,凶猛、勢疾,穿入對方肉裏,把一聲惶號挑在劍尖上。
劍發出金屬的聲音,勇士在哭,在幹號。命運之神與死神相遇,帶來天外的大音,長空如大琴,發出悲響。風從弦上滑過,落下血。陽光把血托住,這時候的血,哪怕是一個最卑微的無名士兵的血都是高貴的,陽光把血安放在泥土之上,像崇高的儀式。
有時候我真想抱著勇士的血哭泣,不管是自己人的血還是敵人的血。
血是奔出肉身宮殿的馬,血紅色的馬,疾如幻影,在大地上巡遊——那是我的夢。
我的瘋狂來自於母親趙姬對肉欲的放縱,我貪戀的是土地,每一寸土地都必須為我所占有。但在真正的意義上,齊魏韓趙楚燕,我甚至沒有征服過他們中的任何一個國家,沒有征服過任何一寸土地。我想我骨子裏還是像我那如牡丹盛開般浪漫縱欲的美麗母親,我隻是一個縱情於六國的十分忠實的遊者。
——我是個浪子!
你喜歡遊曆嗎?當戰爭間歇地平息下來,我問過我的替身。
灰色的屋簷,飄著藍色的雨。我不要他的回答,卻要接下去吐出我的向往,那是多麼美妙的事。
是打仗耽誤了我的遊程,跟王相比,我好像更願意做個行吟詩者,走一路,讚美一路,把我的話鐫刻在不老的青山上,多好!我對我的替身說出我的向往已不止一次。他是個很好的聆聽者,我需要一個這樣的聆聽者,他不是我的臣子,卻能常伴左右,又不像弄臣奕維那麼饒舌,或許他就是我的一個有血有肉的影子。
不。
這個聲音出乎我的意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