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討厭他這種裝腔作勢、故弄玄虛,暴喝一聲:夠了!
布韋仍然笑著,他看著我笑,充滿慈祥,他的笑使我終於肯定,這人的確就是我的生身父親。他不說,隻深深地盡情地看著我。那根本就不是一個臣子看王的神情。
他慈祥地笑著,我的心卻在顫抖,臉也顫抖,肩膀與全身都在顫抖——我哭了,我邊哭邊用很小的、恐怕隻有他才能聽見的聲音說,我知道你是我的父親,可正因為如此,我才不得不殺了你。殺你……你明白嗎?
他隻是一如既往地笑,突然出乎我意料地舉起他的衣袖來為我揩拭眼淚。我為他的舉動而恐懼、而戰栗。
我聽到他在說,我沒有看過一個王還會哭的,你不該哭啊!他像是為我不爭氣的揩也揩不淨的淚水歎了口氣。
當他的衣袖覆蓋著我的臉,我隱約從那隻衣袖的氣息裏感覺到平生第一次的父愛。
我幾乎是將臉盡情躲在他的大衣袖裏,像個迷路的孩子突遇親人而不顧一切地投入其懷抱,哽咽地叫道,父親。
他趕緊用手掌捂住我的嘴,大聲說,我是王的罪臣,罪該萬死!
不。我跌坐到地上,你沒有罪!我要寬恕你和我的母親,讓你們安享晚年。我要……
王,布韋製止我,他說,你有這份心已經夠了,我死無所憾矣!這個世界需要一個萬民擁戴的王,而不是一個孝順兒子,那是普通農夫之家的事。而此刻,一個王的孝順,他就必須賜父以死。他用手拍拍我的臉,眼裏閃現期待的光芒,用隻有我才能聽見的聲音,幾乎是喜悅地說,兒子,殺了我你就是真正的王了,你懂嗎?
我搖頭,再搖頭,像個不諳世事的孩子。
布韋毅然決然道,我死,才證明你是我的兒子,才證明你不愧是王。否則我此生所做的一切等於白費。
……
好,好,好!我會殺你,我不會寬恕你,可我會娶你的女兒,她會成為大秦有史以來最美麗、最尊貴的王後的。會的,一定會!我發誓。還有你的書——帛書《朝歌》,不,是《春秋》。我會讓它流傳千秋萬代!我說,我大聲地在秦王祖廟裏說,像是說給布韋聽,又是說給眾人聽,更是說給供奉的曆代先王聽。
我知道智慧的布韋在臨死之前再次將我挫敗了。
我徹底地敗在他的麵前,布韋、老布、仲父、父親,或許從一開始我就是在不自知中崇拜你的,正因為崇拜才要殺你。其他理由都屬其次。
能讓我提個小小的或許有些過分的要求嗎?布韋麵色恢複了平靜,顯出一副慣有的尊嚴,語言從容而清越。
你說,我一定答應你,一定!我說。我仍在激動。
布韋有些不好意思,又很要麵子似的笑笑,說,我很高興這世上幾乎所有的美酒都嚐過,可惜隻有一種酒聽人說過,卻沒有嚐過。隻是這種酒隻有王的賞賜,臣才能喝到。
什麼酒?你要喝什麼酒?我會親自倒給你喝的,我聲音發顫地說。
布韋輕聲而又清清楚楚地吐出兩個字:鴆酒。
我倒退兩步,吸了一口冷氣。他帶著動人的笑容對我說,請王賜一杯鴆酒給老夫喝吧!
鴆酒?
是的,老夫此生隻差這一杯酒沒飲過,王若賜飲,此生便了無遺憾了。
不,不能!我甚至有些驚慌而失態地吼道,我不能讓你飲鴆酒!
布韋眯縫起眼睛,將嘴湊到我的耳朵上說,我這麼大年紀了,難道你還要讓我刀頭舐血嗎?給我一點尊嚴吧,或許你該把我車——裂。
不不不!我像一個被扒光了褲子的小賊一樣,在這位大盜麵前不知所措、無所適從,嘴裏隻是溜出一連串的不字。
那麼,還是請王賜臣一杯鴆酒吧,臣說了這麼多話,口喝了。
可是鴆酒——越喝越渴啊!
布韋粲然一笑,我沒嚐過,隻想知道那究竟是怎麼個喝法。據說飲過鴆酒之後,人會獲得一種飛升的美妙幻覺,非常美妙……布韋說著懇請地低下身子,請王成全。
好,好,我成,成全你。我流著淚說,你別怪我,千萬別——怪我。
布韋嗬嗬地笑起來,那是一種獲得滿足的笑,在他的笑聲中,我一手用袖子掩住臉,一手將斟滿鴆酒的銅爵遞給他。布韋顯然不滿意我的動作,他不接我的酒,滿臉不快,用壓得很低的聲音說,如果你把我當作你的父親,就不應該以袖掩麵,而應該用雙手端這杯酒給我。
我沒有,沒有改變我的姿勢,隻是把掩麵的手放下來,仍是一隻手舉爵遞給他。他那張臉雖飽受宦海滄桑,卻又有著聖徒的莊嚴,我幾乎不敢再麵對它。
我聽到他最後說了一個字:好。中氣十足。
接下來就是酒爵墜地的聲音。
我不記得自己是怎樣把鴆酒斟滿那隻銅爵的,那隻爵是先王的遺物,我以此盛鳩,送給我的父親。不,我隻記得端給他的過程中,我的那隻手一直在顫抖。我的手似乎已感覺到爵中的酒的厲害。那哪裏是酒啊,那是殺人於無形的鴆毒。
據說鴆鳥絕美、奇毒,其最美與最毒皆在羽翮。傳說鴆鳥飛過,投影在酒上,人飲之,也能五內俱焚。古老的宮廷都有配製鴆酒的傳統,由皇帝賜給既有功又其罪該誅的臣子喝,從而留其全屍。這是傳說嗎?過去一直以為是傳說,可這次我是親眼所見,一個老者飲幹一杯鴆酒後頹然倒地,一頭花白的亂發如抹布般沾滿了太廟的塵埃,他死得像一條吃錯藥的狗一樣,癱在廟堂的陰影裏。他說,喝了鴆酒後自己會飛翔,飛得很美妙,他在飛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