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2章 宮逝(4)(1 / 2)

與其說我是在逃避一樁婚姻,不如說是在逃離王位或放逐宮殿。不,隻有我心裏清楚,我是在逃避女人,她不是術香,僅僅是女人。也許我還會回來,但當時隻覺得應該走得離王宮越遠越好。曆史不會原諒一個任性的帝王,可世界應該接受一個人的任性。當我戴著黑色麵具在戰場上出現的時候,六國之人無不將我視為嗜血的惡魔,當我以王的身份高踞於宮殿之上時,誰還以為我是一個人,而不是一副威嚴可怕的衣冠。我的行為必須服膺我的麵具,我的言談必須忠於我的衣冠,唯獨我的情感與血肉在堂皇衣冠與猙獰麵具中缺席。戰爭結束了,六國平定了,我想,我必須回歸自己的血肉之軀,皈依我的思想與性情,其最佳方式是把自己從宮廷中放逐出去。

我花了多年時間征服世界,現在卻要逃避王的宮殿,還原為一個人。

我考慮過數種方案,首先是讓位,但讓位之後的王的去向更會備受關注。縱使躲到山裏,也沒人會放過你。其次是突然駕崩或遭亡國貴族的暗刺,乃至被人弑君篡位,這些想法都會令朝野大動,舉世震驚,無一不遭到丞相斯的極力反對。他勸阻我的離宮之想,陳說種種厲害,但這些厲害都是要把我固定在王座上的。確定我去意已決,不可更改,最終他接受了使用替身的方案。我離宮後,即由外表與我相似的螭做替身,表麵代為行政,實質上由斯主掌朝政。斯是能相,他雖出身已故相國布韋的門下,但有不遜於布韋的治國之才,更有勝過布韋的宏韜大略,關鍵是他沒有布韋的跋扈,對我非常恭敬。他能夠秉承我的意誌經國,我想這於我於他都是最好的方案。沒有斯,六國的平定即使能在我手中實現,至少也要推遲十年。國家在一代能相斯的手上治理,我是放心的。斯說,我之所以如此,最終還是為了恭候陛下歸來。我笑笑說,那好吧!斯又說,陛下能給我一個諾言嗎?我說,不需要諾言,知道嗎?不需要。最好的諾言就是行動!我當時的內心計劃裏沒有歸期,怎麼能在還沒離開就給他一個回歸的諾言呢?安排至此,我以為自己並非不負責地在放棄一個國家,而是完全讓它在更好的人手上得到發展和治理。對此,我問心無愧!

我讓一個替身以王的麵孔出現,接受了皇帝的稱號,但術香,也就是擬定的我的王後,卻沒有如期成為皇帝的老婆。始皇未立後,這似乎在以後也是個千古之謎。術香擬定的是真王的王後,她不可能嫁給一個皇帝的替身,一個影子皇帝,所以她選擇了消失,像是繁花隱沒於暗夜。在我離開王城的同一個夜晚,她與我背道而馳,或者讓另一條道路帶走,可我相信以後我們會相遇,隻是說不清何時何地。術香絕對是個好女孩,如果我不是秦王,她會是個好王後,會成為比我母親趙姬或華陽夫人更好的女人,也就是天下女子的楷模,母儀天下的典範。隻是這一切都不屬於我,不屬於!當然,若是術香不是生於相國之家,作為普通人家的女子,哪怕嫁於作田郎,日裏田裏忙耕種,夜來雙雙上花床,又何嚐不是一種幸福。

那天,準確的日期已記不清了,《史記》裏也無記載,那天我在閱讀一部名為《朝歌》的帛書的過程中睡著了,我在夢中交代了一些人和事,告別了宮廷,來到了一個叫帽州的城市,那座城市仿佛是按一種天象建成的,它不存在於現實中,隻有在書中才會出現。我可能是在睡夢中進入到了一部書裏,開始了我的出走,我嗅到了草灰氣息,看見了明麗花朵和一些模糊不清的麵影,它們由遠及近,漸漸成了我的熟人。離開異常熟悉而又厭惡的宮廷前夕,我的手在那本叫《朝歌》的帛書上停頓了片刻。書頁上有許多我的指印,那些晦暝而蒼茫的時光都落在上麵。我還是將手挪開了,沒有把那本書按原先的預想卷入行囊,讓它依然如初地留在批閱奏章的黑色長案上。

我想到了《朝歌》的預言,王大婚之日,宮中生變。

也許我還是為了避免這場生變,最好辦法就是逃避婚姻或離開宮廷。但我沒有逃出帛書《朝歌》的預言,我在夢裏離開了宮廷,宮廷失去了它的王,這就是它的巨變,而我似乎卻不為所知。可宮殿上的秦王仍在,加冕之後的皇帝一副勵精圖治的架勢,與丞相和百官勤政為民,謀劃天下一統後的大治之策。當我回首王廷時,耳內有個雷鳴般的聲音在回響,那是仲父布韋的聲音,他似乎在說,你沒有看見老父愴然的淚眼嗎?我的兒,當你登上王位時,老父是何等的快慰,當我發現那高居王位的已不是我兒,而是我兒安排的一個替身,是他人,我是怎樣的失望與落寞!

但是,我要不斷說服自己,隻有這樣才能堅定我的決心。

瞧!那個人仿佛天生就是一個皇帝,沒有誰懷疑他的真實身份。隻要丞相說是,他就是皇帝。斯把人們和百官對他的信任,不露痕跡地轉化為對一個假皇帝的信任。他的天才把戲使人沉迷其中而絲毫不覺有異。然而令丞相斯略有不安的是,皇帝是好淫的,在斯的一手操縱下,除了染指權力,宮廷可以滿足替身皇帝的一切感官要求。過去秦王未沾邊的後宮諸妃,幾乎都讓替身皇帝玩遍了。唯獨當他觸及宮女紅魚的時候,紅魚一巴掌拍落了他正要動她裙帶的手。替身皇帝很不高興,我是天子!紅魚竟然忤逆地說,你以為你是天子就可以臨幸所有女人嗎?替身皇帝為一個大膽的宮女而惱羞成怒,難道你敢拂天子之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