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人們早已熟視無睹、習以為常,仿佛生活就是這樣,既驚心動魄又熱情洋溢地繼續著。如果這裏完全得到秦國統治的話,那大秦的律法將天天會使之有人頭落地。若這裏得不到秦國統治,那它就是亡命徒的樂園和殺人越貨者的天堂,以及六國流亡貴族的苟延殘喘之地。
零 壹
客官,你的臉好麵熟哇!
金顆、張草前腳走,公子子衿與隨從後腳邁進氣味複雜的天香樓。身穿寶藍色衣衫的老板方頭邊請客人落座,邊既客氣又滿臉認真地這樣說。方頭這位自以為一副官相的天香樓老板,見到眼前這麼個龍章鳳姿似的人物,心裏暗叫一聲慚愧,覺得自己長得太不是人了。他由衷地覺得來客似曾相識,這種熟悉或許是來自一種對漂亮人物由來已久的心儀,然而卻不自知。
公子子衿也滿臉含笑,是嗎?他大大方方落座,張口說,我們是在哪兒見過嗎?
方頭仍是一臉認真狀,用滿帶情感與回憶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公子子衿,嘴裏還很肯定地說,見過,見過,一定見過!
白十三和白十四兄弟撲哧笑起來,這兄弟倆都有白得好看的牙齒。矮人郭偃過來對天香樓老板說,我們趕了遠路,主人都餓了,趕緊弄酒肉來吧!趕緊。
公子子衿哈哈笑道,說得是,說得是。我們或許見過。
一定見過,沒錯。方頭嘴裏不住說,我的記憶不會錯的。方頭又朝夥計招呼,哎,趕緊給客官上酒肉,小二,快點呐!
哎!酒來了,肉也來了!
天香樓主人的身影在通向廚房的門廊裏晃動,他喚酒的嗓音婉轉而悠揚,使一座世代相傳的老樓的酒香悠遠、綿長。每個光顧過天香樓的酒客,耳朵裏都留下了方頭光滑水亮的聲音。那個聲音又一次次喚起人的酒癮,讓天香樓樓板上的腳步興衝衝上來,歪歪扭扭下去,絡繹不絕。方頭的嗓音也就愈加歡快,帽州天香樓也便遠近有了名聲。這名聲仿佛就是讓老板方頭的嗓子給喊出來的。
應該說方頭對自己的嗓音還是滿意的,他此生滿意的首樁,還是記在嗓子上。隻是這喊酒的嗓子,是從不沾酒的,哪怕一點點也畏之如虎。
大塊肉和大碗酒端上桌,公子子衿隱隱皺了一下眉頭。郭偃眼尖,小聲道,主公,這不比宮中,好在酒肉還香。
嗯,是挺香的。公子子衿說,他先舉起了筷子,對眾人道,吃吃,大家都吃起來!
烏亥為公子子衿盛來一碗雪白的米飯,公子子衿忽然道,烏亥,你的酒壺呢?
烏亥從屁股上取出酒壺晃了晃,公子子衿笑,你喝你喝啊!
站在不遠處酒櫃前的方頭還在搖晃著腦袋,半是責怨半是迷糊地喃喃自語,麵熟,真的麵熟,我怎麼就他媽的記不起來了呢……
酒樓裏的光線隨著人影的移動時而黯淡時而明亮,方頭身上的寶藍色衣衫也就像水打濕了一般,一塊暗一塊亮,顯得明滅而恍惚。
有意思的是,在公子子衿未至天香樓,行在帽州的下雨街頭時,正與逃亡中的昔日趙國名將趙牧擦肩而過。當時趙牧的眼裏皆是藍色的迷茫,他欲行又止的腳步,停頓在一個布攤邊上,趙牧買了一丈青布,將自己的刀裹在青布裏。到處都在收繳兵器呢!付了刀幣,他小心地將那卷布背好,往前走。這時五個人牽馬步行過來,風塵仆仆,走在中間的年輕人英偉不羈,右後頭是三四個高矮胖瘦不一的漢子,都行色匆匆又莫名所以的樣子。仿佛帽州對他們和趙牧而言,都是一座迷茫之城。街道上橫豎不一的黑色條石如命運的錯亂符碼,如同一個迷局。趙牧抬步往前走的時候,眼前出現了三條街道,像是從一根枝上長出了三股枝丫。
三條道同樣是黑乎乎的亂石鋪街,人煙稠密而繁雜,幾乎沒有彼此可以相互區別的任何特征,有布攤、茶莊、酒樓、氣味不明的作坊以及客棧和脂粉甜膩的女人。趙牧閉上眼睛也能想象得出這每條街裏的內容,既肮髒又曖昧。雖然是一樣的街,卻有不一樣甚至五花八門的街名,印象中城東有陽街、陰街、銅匠街、木街,城西有下雪街、下雨夜、爛泥街和土扒街,城南有雞街、牛街、狗街、馬街,城北有春街、風街、秋街和樹皮街。他想離開這些,想擺脫帽州,但卻好像走不出去。他甚至知道沿其中一條街走下去,又會出現新的三條街,而當遇到下三條街時,他又回到了天香樓。天香樓所在的街叫下雨街,那條街好像天天在下雨,地上的泥水是黑色的,至少趙牧每次到那裏,都是一身雨一腳黑泥。他已身負殺人之名,他不能再上天香樓,無論如何他今天都要出去。他隱約覺得今天若不離開,便會有接二連三的變故出現,而且這些變故都會無端地與他有關,趙牧有這種很不好的預感。
亡國之將趙牧愈來愈覺得自己像條喪家之犬,過著狼狽不堪的日子。當他單槍匹馬逃出故國即將淪為秦王鐵蹄下的灰燼之城,隱姓埋名藏身於帽州,內心既有悔恨又有慶幸。他悔恨自己當初為何不與苦守趙都的將士玉石俱焚,他慶幸自己在秦軍橫掃六國後自己尚苟活於世。在他日益感到要喪失生活目標時,複仇雪恥的念頭便尤為迫切。秦王登基稱帝,四海歸一,皇帝偉大的旨意遍行天下,使趙牧試圖複仇的希望益加渺茫。初避帽州時,還常會夢見揮戈縱馬,率領一望無際的複仇大軍,朝秦的都城海潮般掩殺而去,現在類似的夢也不再光臨了。他覺得自己僅僅像具行屍,整日夢遊一般在帽州迷局一樣繁複而單調的街道裏飄來蕩去,他很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