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9章 帽州(1)(2 / 3)

在帽州的街頭,有時日光也是耀眼而妖豔的,卻很難喚起趙牧對每一天的新鮮感受。百無聊賴中,趙牧偶爾也會想起早年的日子,想起童年的玩伴,那個當年質押在趙都的倒黴秦國王孫小卵,當時夥伴們都叫那個喜歡和人比賽尿尿的孩子叫小卵,小卵倔,卻是他的好朋友,兩人爬樹摘桑葚、掏鳥窩、鑽草洞和別的孩子打架,每天不是掛破衣服就是一臉灰塵,或是鼻青臉腫,二人好得割頭換頸、形影不離。哦,還有那個燦爛的女孩術香,男孩阿涉。阿涉總是一嘴鼻涕,上麵沾著灰,像是一道黑胡子,讓人取笑。阿涉是鄰家的孩子,阿涉總是髒兮兮地跟在後頭。而小卵和趙牧的童年幾乎就是在有意躲著阿涉,讓他找不到。無論爬樹、鑽草洞或是翻牆上房幹什麼,都是想把那抹黑鼻涕的阿涉甩開。可是應該說趙牧還是很喜歡術香的,的確,她是個幹淨而燦爛的女孩。隻是據說小卵隨他父母在秦軍攻趙前的一個夜晚試圖逃出趙都,被守城的軍士發現慘遭所殺。術香和公子也隨商賈布韋行商去了他國,從此音訊全無。

長大成為趙國名將的趙牧怎麼也沒想到,滅其家國的頭戴黑色麵具的秦王,就是他的童年玩伴小卵,小卵就是他的死敵秦王。他一直難以忘懷的燦爛女孩術香也成了大秦帝國相府美麗而高貴的千金、未來的王後。而正是為了逃避這個即將成為自己王後的美麗女人,秦王離開了宮廷,成為了遊走於民間塵埃中尋找紅發小鬼的塵埃般的影子。秦王在宮廷裏對邊鄙之城帽州的傳說略有所知,他感到好奇的同時,直覺又告訴他,那裏會有趙牧的蹤跡。後來他的忠誠追隨者之一,貼身武士、詩者烏亥曾回憶說,我們的旅行乏味而枯燥,不像隨王師遠征,我們是一種近乎散漫而有些盲目地遊走。烽火初熄的土地黝黑用鬆軟,到處是飄逝不盡的灰燼,如低詠在廢墟上的白色哀歌,亡者和牲畜的骨頭與殘損的戰車,在交戰後的遺址隨處可見,焦糊、腐爛的氣息經久不散。黑頭鳥在一根光禿禿而又欲倒未倒的旗杆上不絕鳴叫,它的聲音悠揚悅耳,仿佛是獻給苦難與死亡的讚美詩。大地頹廢而衰敗看似乏善可陳,我們的旅行也就成了對沿途枯燥風光的無謂重複。沿途所遇的乞丐、難民、役夫、盲藝人、流亡者、押送軍士、趕屍者以及失落無比的手工匠,無不衣衫襤褸,看不出大秦之治的威儀風光,隻有苦難刻下的深深印痕。我們終於見到了一座城池,它首先投入視線的是一溜望不到盡頭的城牆,我們沿一條坑坑窪窪的路接近了它。城門口有一群肮髒的羊,臭烘烘地擠在那裏,使人繞身而過。

走進帽州之初,公子子衿和所有到帽州的來者別無二致,絲毫沒有察覺這是座繁複迷離之城。其在秦國的版圖上非常不起眼,但人在其中走動時發現,它就是無所不在的大秦,或者說它就是這個世界上唯一的國家。你走不出它,它的街道永遠在你的腳步前麵攏住你的行走。城裏的天空渾濁不堪,各種刺鼻而又親切的人間煙火氣息撲麵而來,洋溢著城外荒涼之地不曾有的劫後驚喜。街市人聲鼎沸,混雜著各類來曆不明的人:騙子、商販、遊俠與亡命之徒。極盡撩人之能的女人當門而立,蛋黃色的光線繚繞在她胸前。窗牖的影子在她描出五官的紙一樣的臉上陰晴不定,隨著她與人搭話時轉動的臉頰而異常斑斕。街道看似繁榮一片,卻經常會被殺人越貨者奔逃的雜遝腳步聲打亂。隻是人們早已熟視無睹、習以為常,仿佛生活就是這樣,既驚心動魄又熱情洋溢地繼續著。如果這裏完全得到秦國統治的話,那大秦的律法將天天會使之有人頭落地。若這裏得不到秦國統治,那它就是亡命徒的樂園和殺人越貨者的天堂,以及六國流亡貴族的苟延殘喘之地。

帽州的街道曲曲折折,清亮而迷茫,一曲鐵簫裏流淌出來的《梅花破》,在這些破舊而蕪雜的街道裏時斷時續,那是亡國之將趙牧的淚水在一遍遍洗刷著這些街道,使這裏的街道都彌漫著醉生夢死的亡國氣息。

趙牧怔怔地立於街頭,慘淡的陽光像把破刷子,把一層昏黃的顏色塗在他臉上。趙牧疲倦地抬起頭,與那束不死不活的光芒對視。太陽好像戴著黑色的麵具,它的熾烈全部收藏在麵具後麵,像趙牧在戰場上遇到的秦王。城破國亡之日與他對視的秦王,那麵具後頭是張怎樣的臉,六國紛紛傳言,不以真麵示人的秦王是醜陋而暴戾的,他甚至是因為自己的醜陋而覺得上天的不公,因此要舉起複仇之劍殺伐六國以泄恨。這麼一個人是黑暗而可怕的,他是魔鬼的替身,或者就是魔鬼轉世,所以他要戴著一副黑色麵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