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9章 帽州(1)(3 / 3)

他的麵孔如同黑色的太陽,出現在哪裏,哪裏就化為死寂的灰燼之城。

死寂是灰藍色的,所有的房屋、街巷、城樓都死氣沉沉,像一條浮在肮髒水麵上的翻了肚皮的死魚。隻有飄蕩於空中的白色灰燼,鵝毛白的灰燼,雪一樣不停地在飄舞,像是死亡的哀歌,灰燼之城的哀歌。

趙牧仿佛看見了一把刀把太陽砍落,那副黑色麵具從太陽上脫下來,像一片碩大的枯葉,掉下來的太陽變成了釅濃的紅色血滴。

趙牧的耳朵裏盡是刀劍嘯哀的風鳴。在風鳴聲中,他聽到了趙王臨死前絕望的號叫,聽到了婦孺淒慘的哭號,聽到了數十萬趙國降軍最後掙紮的呻吟。他們悉數被秦兵活活埋在地下。

趙牧的眼裏蓄滿了淚水,淚是紅的,紅色的眼淚是悲哀的。

一滴血是否大於太陽,一把刀是否能夠改變生命的承諾?趙牧一時找不到答案。他在恍惚中有些迷失,一個武士的迷失是否能夠改變他的初衷。他平生的淒楚,仿佛隻剩下一杆簫了。那杆簫,那杆鐵黑的簫,每回吹起,都有一種骨油味。趙牧流落於帽州大大小小的客棧裏,那些黴氣陰晦的房間,灰褐陳舊的欄杆,木架鬆散的臨街之窗,是他吹簫補氣的地方。太子丹田吐納出的嗚咽漫過藏青色的屋頂,高高低低地起伏迂回,又轉著彎地走遠。作為一個吹簫人,他的簫聲代替他穿過一條又一條街道,那些街他或許沒有去過。那些街上的店鋪、作坊、客棧、酒肆、民居、青樓、府院,他的簫聲是令人無法拒絕的闖入者。簫聲——哀切的簫聲使一對臥席交歡正酣的男女停止了動作;簫聲——哀切的簫聲使一個伏案閱讀的書生忽然抱頭痛哭;簫聲——哀切的簫聲使一位飛針刺繡的女子凝指不動,黯然傷神;簫聲——哀切的簫聲使兩位舉杯對飲的狂士擲杯長歎,以袖掩麵。梅花破,梅花破開了帽州許多醉生夢死而又氣若遊絲的落寞失意者的心。

梅花,梅花,飄離枝頭的梅花風華破敗,鐵簫泣血。

陸陸續續逃入帽州的六國流亡貴族日漸增多,雖然他們費盡心機隱瞞身份,喬裝打扮,變易姓名,但曾經的頤指氣使和非同草民的氣質,以及無法掩飾的落寞與感傷,使他們與這座城市難以融合,甚至一望而知。帽州的城尉一度認為這裏是處藏汙納垢之地,複雜與凶險並存,曾數次試圖清查藏身於此身份不明者,以除大秦隱患。但帽州本身就是一座歸屬不明的城市,由流民所建。秦製以前,與任何國家既搭界又不相關,天下歸秦了,所設三十六郡,帽州也很難說歸屬於哪一郡屬轄,仿佛它在三十六郡之外,朝廷委派了城尉,卻不強行推以秦律,便帶有明顯自治色彩。因此城尉清查整頓的想法屢屢難以實施。據說有一位叫葛的幕僚,他給帽州城尉老魚出謀劃策,說,既然進入帽州的身份不明者絡繹不絕,他們也多是逃入其間以避禍,尋求一種安全感,那麼索性就將城擴建,用不斷增加的繁複曲折的街道把來者困住在裏麵,讓他們安安心心在裏麵避世,也就無法出來作亂,也不會威脅到大秦的安全了。城尉老魚在無計可尋之下采用了此策。幕僚葛隨後獻上了一張曲折如迷局般的城市街道改造擴建設計圖。城尉老魚看了半天,眼裏隻是一團亂麻,搖頭說,不好,這個設計沒頭沒腦,不氣派,一點也不像大秦帝國治轄的城市。幕僚葛卻笑眯眯道,大人哪,這個設計的心思就花在這個亂字上,要讓所有居在帽州的城民都被紛亂如麻的街道困住手腳,他們哪也去不了,啥也做不成,就隻有老老實實待在裏麵自生自滅。你看,這一條條看似亂七八糟的街道,像不像一條條繩子……城尉老魚聞聽此言,方才稱妙。幕僚葛便被任命為帽州城永久的設計師。因為外來人好像永遠在增加,於是城市街道也就永遠在改造擴建,城市不停地改建,也隱約使這座內部彌漫著亡國氣息的帽州城,外部卻看似充滿了活力。為此城尉老魚也得到了朝廷的大大提拔,成為了大秦帝國三十六郡中一郡的郡守。他把帽州城尉的位置留給了身為城市設計師的幕僚葛,此時葛已成了他的小舅子。他將自己的斜眼三妹嫁給了小葛,作為對其城市擴成設計與工程的最大獎賞。令已榮升城尉的小葛喜出望外的是,他娶的斜眼夫人,在洞房之夜向他出示了暗中帶來的陪嫁之物,一把江湖上傳揚已久的精致名劍——春夢無痕。

新任的城尉小葛所住的半邊樓裏藏著繁複的城市設計圖,那張圖既預示著城市未來更為繁複且迷局重重的街道擴展方向,又有城尉小葛親自用紅筆線條標明的步出迷局般街道的機關秘密。然而在這之後,還藏著一件叫春夢無痕的名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