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遠,拐彎過去的左邊那條街就是。乞丐朝所說的方向揮了一下手,薄弱的陽光使他的手勢蒼茫而迷亂,像一個含糊的啞語。
褚篪吩咐斥候騎士,趕緊追!
乞丐忙叫,哎!給錢——老叫花的錢!
褚篪邊挾馬往前奔邊一甩手,拋下一把刀幣。乞丐樂顛顛俯身撿錢,嘴裏還朝遠去的騎士好心似的提醒,記住,是左邊那條街,靠手轉,左邊呐!見斥候騎士拐彎不見了,便笑著自言自語,左個屁,找屁去吧!他為自己撒謊的小伎倆而得意。
老乞丐隻顧樂,不想手在地上摸到一截糞便,忙甩手,噯!又自嘲道,老叫花分明撿的是刀幣,怎變作屎了?不遠處,三個蹲地上玩耍的小屁孩蕩起一陣清脆的嬉笑。
斥候騎士們深入帽州的街道,沿左手轉彎,發現這條街跟上一條並無差別,相同的房屋特征,斑駁的光影中,清一色赭黃或灰黃的牆麵散發出一種年深日久的黴味,連街上仿佛酒後東倒西歪、醉態可掬的行人幾乎都別無二致。褚篪感到恍惚的同時又暗中吃驚,帝國斥候的敏銳難道失靈了?眼見這大量相同的建築和街道,包括遠處的輪廓也是一種類似的重複。褚篪率斥候騎士越轉越確信,他們的行為不過是在相似的一個地方作徒勞無謂的重複,每轉一次都是在重複一條相同的街道,隻有次數在增加,而他們這樣轉了無數條街道還如同在一個地方,而那些看似簡單卻又異常繁複的街道將會在他們的反複運行中不斷繁殖出來,仿佛無休無止。
斥候們埋怨,這是他媽怎麼一個地方,碰到鬼打牆了!
有……有人吹……吹簫。犬嘴斥候說,聽……聽到沒——有?
跟簫聲走,捉這個吹簫的人!褚篪嚷道。眾騎士油亮的馬屁股都轉過來,朝相反方向,循簫聲追去。簫聲也怪,好像追上了,仿佛就在旁邊響起,卻不見吹簫人,幽幽的,像鬼魂。斥候們勒住馬,馬噅噅地叫著,在簫聲覆蓋之地刨著蹄子不安地跳動、打轉,好像感知到外麵有遊蕩的亡魂或者類似的可怕東西,那些坐騎幾乎不由斥候做主,皆驚懼萬分。
這是怎麼了,這幫畜生也中邪了!褚篪心裏犯狐疑,大白日見鬼了。他看見三個拖鼻涕的童子正在興致盎然地堆泥巴城堡。細看過去,他們髒乎乎的手上還捏著幾隻泥騎兵,嘴裏駕駕地不停歡叫著,繞著城堡打轉。
褚篪咯噔一下,心裏有了害怕。他輕聲對犬嘴斥候說,把幾個小鬼給我殺了。犬嘴斥候下馬,打算執行命令,褚篪又突然製止,慢!
他見童子將泥捏的馬逐一揉碎,揉碎。耳邊卻是犬嘴斥候的聲音,將軍,沒……沒……沒看見——什麼小……小鬼呀!你看……看見……見了嗎?
褚篪揉揉眼睛,怪了,剛才他們還在那兒呢!瞧到那屎沒有,就在屎前邊。
犬嘴斥候笑,人怎……怎會在屎……屎邊玩,不……不……不臭嗎?
聽,簫聲又響了,年輕斥候耳尖,他眨著眼睛判斷,是另一個地方。褚篪猶疑,犬嘴斥候請示,追嗎?
丞相命我們來是幹什麼的。褚篪惱怒道,還用問嗎?追呀!
零 肆
在遭同行譏諷並被視為異類的清末民初曆史學者顧鴻年晚年為打發無聊時光而虛構的小說裏,帽州可能是帝國唯一的一座不設防的開放城市,正因其不設防或許才免於兵焚,正由於開放,才使這個城市魚龍混雜而日益龐大。在秦定四方之後,擴大的版圖上,它與京城形成兩個向度,帝都以不可動搖的麵目集權勢與財富為核心,成為世人無不向往之地,它給胸懷進取者提供了廣闊的夢想和不竭的激情,它是帝國蒸蒸日上的光榮與象征。帽州作為另一個向度中的城市顯然是朝下的,它是改朝換代之際的一個緩衝地帶,是失意流亡者投向的宿地,是收攏是非的中轉站,甚至是帝國的一個白日夢幻者大腦中浮現的最後一座海市蜃樓。這座城市在清末民初的失意曆史學家顧鴻年構思的小說裏繁複而雜亂,如同一個提前預設的陰謀,機關重重又危險四伏,進去容易出來難,人轉在裏麵除了偶遇,有心要找一個人幾乎是不可能的事實,它蛛網般的街道仿佛是誰設定的迷魂陣。在大秦帝國建立之初,這座城市既氣息奄奄又暗藏活力,以一種頹廢而華麗的末世氛圍吸引著眾多的流落者。
也許每一個失意者都可以來帽州,但隻有一個人不能來,可是她卻來了。
昔日相國的美麗千金術香孤身前來帽州,是和一個人約定來會麵的。但是他一踏進帽州,沒有見到約定的人,卻意外地碰上了凶狠的帝國斥候。
那不是術香小姐嗎?年輕英俊的斥候騎士蒙秀也是出身帝國的上層子弟,其父親是當年戰死沙場的猛將蒙驁,在陌生之地年輕人一眼就認出了聘婷出眾的術香。沒,沒錯,那是……是相府的小姐。犬嘴斥候結巴,話多,總是不失時機說話,她……她……她,怎麼到……到……到帽州來……來了?
看來帽州的確是個不尋常的地方啊!褚篪說。
我上去問問?年輕斥候此時顯得十分活躍。去吧!褚篪說,不過要客氣些。別暴露我們的來意。
初到帽州的術香被銅匠街古色斑斕的銅器鋪吸引了,銅的光澤和氣息使她沒有了陌生感,反而令她對鋪架上的精美銅器滿是好奇,對銅匠爐火純青的技藝深懷敬意。她的臉美麗紅潤,生氣勃勃地在一張張各種各樣的青銅麵具間逗留。那些出自精湛匠人之手的麵具無比生動,幾乎包含了人世的各種表情。術香的臉停在一張毫無表情的麵具前,準確地說,這是一張寡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