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8章 焚欲(1)(1 / 3)

而正是在這回頭一望時,斜刺裏突過來一支長矛,刺穿了他的肚皮,隨即拔出,把他的內髒都帶了出來。他聞到一股臭烘烘的熏熱氣息,他發現這氣息來於自己的腹部。他扔下刀,下意識地用雙手捧住腹部,兩條腿還是身不由己地軟塌下來。

零 壹

他是趙王遷,遷走起路來驕傲而肥壯,仿佛那不是一個人在走路,是一堆東西在移動,是一個國家(他的國家)在運行。遷的宮殿有黑暗的走廊,走廊幾經轉彎,像曲折行走的蛇,一直延伸到陽光裏。每當這種時候,遷會躊躇滿誌地背負雙手,把肚子挺得比原來更高一些,他會看到銀色的鴿子從走廊外撲簌簌地飛起,像是黑暗獻給光明的禮物。陽光中有花朵、美人和武士,還有水池、樓台、花榭。遷走到一棵樹下站定,微笑著,他努力讓自己像以往那樣笑,好像什麼也沒發生,戰爭沒有發生,秦趙兩國是友好的,秦國喜歡趙國的美人、錦帛,那就送給他們一些。一切都太太平平的,戰爭不會發生。遷點著頭,打著手勢,好像純粹是向宮中的美人們表示太平無事。那些碩大的發髻、飽滿得像要把衣服撐破的胸部和圓臀,美人向春天釋放如玉的肌膚,她們的衣裙像嫋嫋的香氣一樣飄忽著。趙王遷喜歡豐滿的美人兒,他常常用長著鼠須般胡子的嘴,嗅著拱著美人兒粉嫩的胸脯,她們隻哧哧笑著,任老鼠似的嘴唇在胸前亂鑽亂啃,趙王喜歡聽哧哧的笑聲。現在她們遠遠近近又給他回應一批笑聲,悅耳的、好聽的笑聲,像幹淨、明亮的光線和白色的花朵。趙王遷身上的肉來自於對肉食的偏好,他以肉為飯,無米入口,肉上加肉的身子更有日禦數女的嗜好,五鼓時分上朝前必禦女一次,下朝後禦女一次,午間一次,薄暮一次,臨臥一次,幾乎成了日常之規。而乘興所致的加一起便不可計數了。趙宮的美人就像放養的孔雀,隨處可見,趙王遷喜歡這種美人遍地的感覺。喜歡打馬的聲音混合著陽光攪亂絲弦,嗡嗡的蜜蜂銜來午睡疏懶的渴意,爬在卷簾上。花園的假山下,闊大的蕉葉綠蔭裏,一個宮女正緩緩褪下粉裙,渾圓的臀部在綠意中白雪閃爍,她的小解加大了芭蕉的春情,長勢茂盛。它用極度的葉身霸占了宮女的須臾鬆懈。這些情境似乎都發生在趙王的感覺裏。趙王走幾步,背對美人的時候,麵孔有些發緊,他調整自己的表情,這是他的宮殿,麵孔一會兒放鬆,一會兒又嚴肅得難看起來。他走過一叢芭蕉,臉上又恢複了一些微笑。他邊走,身後緊隨他的是身穿亮黃色宮裝的無須男子——趙王的近臣,他嘴裏不斷在向趙王彙報眼前局勢——秦王今日親自視察了王翦的部隊,又增援了二十萬兵力圍困鄲都,趙牧將軍告急,我國已到了最危險的關頭……

趙王遷隻聽著,仿佛近臣所說的事與他無關。他的麵部一直在抽搐。他努力維持一種正常表情,他很累。他看見對麵走廊有個人抱著頭,他看不清那是誰。那人彎下身子,背部一聳一聳,發出很傷心的哭聲。趙王突然一臉陰雲。宮殿裏有銅鏡的反光,像在繁複的建築裏眨著很亮的眼睛。那人弓著身子,不知趙王走到了身邊,那人痛苦地抱著頭,難過的聲音仿佛是從聳動的背部發出的。他弓著身子,仿佛要將身體縮到肚子裏去。趙王走過去,伸出短而胖的手拍拍他的背,那人覺察,一見是趙王,趕忙跪地,哭喪地說,陛下,這回趙國要完了!

趙王遷仍不說什麼,隻朝廊下的武士揮揮手,兩個武士領會趙王的意思,過來毫不客氣地把那個絕望的宦官揪了出去。那人的聲音隨著被推出一道道門並被武士砍了頭而消失。趙王的臉卻一下子變得蒼老了起來,像護衛趙國首都的蒼老的城牆。

零 貳

城牆上的石頭灰暗、青黑,滿是歲月和戰火的煙熏之色。

城外牆腳下的黑色朽木橫七豎八地攤在那兒,那是一場戰役燒毀的攻城木梯,幹枯的草和城牆上戍守屙下的糞便,那糞便隱約掛在城牆上,成了一道道不雅的帝國都城的痕跡——趙國的首都遠沒有後人想象得那樣宏巨、雄偉,它甚至比別的國家的大城市要矮、要小,很多人居住或糜聚在裏麵,使它十分局促。城牆是大石頭砌的,沒有過多的裝飾,僅僅是建築本身,隻有結實而堅硬的石頭——紅色的石頭、青色的石頭、灰色的石頭、黑色的石頭、麻色的石頭,五色雜陳。大條石,黃土攪米湯夯的牆,厚重笨拙的巨木之門,十幾人扛的門杠,每次開門、關門都發出咿咿呀呀之聲,像是詛咒日月的沉重不堪。

秦軍精銳部隊像鐵桶一般圍住了趙國的都城,這座傳說中北方大平原上的宏巨之城,在多得看不到邊的秦軍包圍下,眼看著危如墜卵。城牆上的旗幟像風中的樹葉,簌簌亂抖。然而就在破城前夜,秦相國的女兒術香竟然潛入了該城,這是一個垂落著憂傷與絕望之夜。當她突然在剛剛巡城歸來的趙都守將趙牧麵前出現時,趙牧大吃一驚。

這什麼時候了你還來這裏?趙牧說,他瞪大著眼睛。術香一笑,說,我這時不來,怕以後就再也見不到你了。趙牧看著她,城裏正鬧著抓細作呢,難道要抓的是你?

術香咯咯地笑,那些人要抓的可能是我,可我卻不是他們想要抓到的細作。你們打仗我不管,我隻想看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