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說趙大乙眼見占領軍的軍官來不及赴他和一班投降貴族為之舉行的歡宴,便紮進了聞名於世的趙都青樓。趙大乙虎著臉回到家裏,囑咐家人將院門鎖嚴實了。他匆匆忙忙像一個急著前去赴秘密約定的人,置十二位收拾好金銀細軟卻又在堂前六神無主的美妾於不顧,三步並作兩步來到後院的一株老桂樹下。樹上一羽假寐的老鶴不動聲色地屙下一泊稀糞,掉在趙大乙臉上,他竟渾然不覺——這位許多年前,衛國大商人布韋的生意夥伴,曾經出錢讚助過原秦國公子異人,並出席過秦王出生宴的熱心趙國暴發戶,此時一頭栽入了樹下幽深的水井,自盡而亡。他遺下的十二位美妾當晚被一群破門而入的醉酒官兵當堂強奸,鬧得徹夜雞飛狗跳不已。次日天曉,官兵踉蹌而去時,那些女人已是披頭散發、衣衫襤褸、氣息奄奄——貴族趙大乙和他的女眷在秦軍入城後同樣遭到了滅頂之災。
據說趙大乙在秦軍攻入趙都那一刻,對棄城而逃的守將趙牧頓足大罵,繼而糾集一班貴族決定投降。他說,投降有什麼不好,總比逃跑強。這話在他投井而亡後廣為流傳。
一些不明真相的人甚至添油加醋地說,秦國將趙大乙待如上賓,秦王親自登門拜訪了他,並對他那十二個美眷賞賜了一百二十匹錦、六十匹絹,還有大批珍寶錢財,他過著比原來還要優渥的生活,以致令許多外逃而又複國無望的趙國貴族相互埋怨,對趙大乙望風起羨。更有人公然認為,趙大乙才是真正的愛國者,投降比逃亡更高尚,投降者起碼堅持待在自己的國土上,而逃亡者惶惶如喪家之犬,苟活於他鄉的旮旯裏,沒有一點尊嚴可言。
第玖章:刺客
在選擇殺手的日子裏,太子丹是既興奮又躁動不安的,盡管一切都是在燕國的首都薊城進行,但也必須做得隱秘而穩妥。他必須不斷地見很多人,有時是在太子的東宮裏,有時是微服外出。他在老師和秘密暗殺行動首領鞠武的引領下,帶著貼身侍衛夏扶、宋意,著便裝來到遊俠和群氓出沒的瓦肆勾欄。
零 壹
荊軻曾經記得當年半夜在庭院裏練劍時,白天隔牆喧鬧的市塵和院中繁盛花卉在夜漏聲中化為一片虛靜。荊軻像一隻白鸛在黑暗中亮翅,他揮出的劍在身形與速度的完美轉變過程裏,一次次擊向虛無的夜色。他對自己的一招一式越來越滿意,突然,在他朝空氣中閃電般刺出一劍時,竟碰上了一個強有力而堅硬的劍尖,被猛烈彈跳了回來。荊軻咦的一聲,驚訝地看見另一把劍在他揮劍的同時朝他刺了過來——另一個人,麵孔很熟悉,一時叫不出名字,握劍的手、如冷鐵般的臉、上揚的刷子眉,跟他長得別無二致,如同是荊軻的仿製或另一個荊軻。荊軻在那個夜晚練劍時,看見另一個自己迎著他的劍,持劍朝他刺來。他來不及思考,便迎著那把劍和揮劍的那個自己刺出了七劍。那人的身形、劍術跟荊軻一模一樣,荊軻刺出的七劍,全被對方的劍消解於無形,仿佛空氣回歸空氣,那人也倏忽消失,隻有風掠過樹梢,花葉在空中飄蕩。在以後的日子裏,荊軻為此蹊蹺了很久。
荊軻幾乎已把這樁事忘幹淨了,他已來到鹹陽。
鹹陽,鳥群像黑色斑點一樣在城頭飛翔、盤旋,把皇城襯托得更巍峨。鳥在它的高端築巢,俯視下麵蟻活的人們。鳥是驕傲的,皇帝的命令也不能使它們停止飛翔與鳴叫,它們把五顏六色的糞便肆無忌憚地屙在皇城威嚴的黑色屋頂上,仿佛是一種嘲諷。當這種景象落入荊軻眼中時,他深吸了一口氣,他覺得此時的自己就是一隻鳥,隻是不在上空飛翔,而是要飛鳥投籠——一頭紮進龍潭虎穴般的秦宮裏去。他回頭看了一眼跟在後麵的舞陽,那小子愣頭愣腦,一副東張西望的樣子,十足一個鄉巴佬。荊軻暗歎了一口氣,隱隱有些後悔。
數十天前,他幾乎是在跟人打賭的情況下接受這樁差事的。跟他打賭的人是一個叫魯勾踐的家夥,他是個使劍好手。如果是魯勾踐跟荊軻一塊來就好了,雖然那次荊軻和魯勾踐賭得麵紅耳赤,鬧到要動家夥的地步,但荊軻相信如果魯勾踐來,絕對勝過十個舞陽。現在後悔晚了,他不知是該後悔自己接了這樁事,還是後悔沒等魯勾踐一塊來。荊軻隱約覺得自己上了人家的套,才踏上了一條不歸路。這條路,在過去也許是他夢寐以求的,他學了十幾年的劍術,不就是為了要好好用一場嗎?那些抱劍獨倚西樓的日子,不是總感到懷才不遇的苦悶嗎?喝酒為什麼?高歌為什麼?不就是想著有朝一日持劍一展身手,施展抱負嗎?!可是抱負是什麼?抱負絕不是殺一個欺男霸女的鄉下土財主,絕不是沒事在街頭耍酒瘋,一語不合跟人拔劍相向,打得雞飛狗跳。荊軻對此類遊俠兒向來是很不屑的,他向往著像過去的劍士那樣,一是將自己的劍術獻給一個有出息的明主;二是找一個公認劍術第一的家夥比一場,看看誰更厲害;三是埋名燕市,終老南山。田光以死相薦給荊軻的太子丹算不算明主?魯勾踐的劍術也未必強過自己,舞陽更是不知天高地厚的渾小子!想到這兒,荊軻感到憋屈,又找不到有力的說服內心的理由。而秦宮就在眼前,秦宮,這難道不是自己的劍一直暗裏對準的目標嗎?他想要做的難道不就是挾匕入宮,血刃秦王於丹墀之上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