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良最後的意識裏尚記得當時他正在做很微小的事,用一根針剔指尖上的刺。大地隱隱震動,他未在意,震動,震動動動,震——動——動——動。
千軍萬馬呼嘯而來,好像裹著雷霆。他媽的,太囂張了!他罵了一句,以平複內心的緊張。他看見趙牧將軍像一根柱子立在城上,手執大弓。弓弦抵住唇心,手指扣緊,麵孔如鐵。但趙牧的那一箭仿佛遲遲未發,英良就死去了。
此前,趙牧已令人收集城裏所有的糞尿,起初人疑慮、不解,說,農人還等著春耕施肥呢!趙牧變色,嚴峻地說,還有比保住這座城市、這個國家更重要的嗎?人雖滿臉狐疑,卻也隻好執行,差人全城挨家挨戶動員,將馬桶、廁所、糞坑裏的屎尿全部送到城上去,那裏已支起了大鍋和爐灶。兵士隻令人將臭不可聞的屎尿倒入一口口大鍋,頓時吸引了一群群蒼蠅,密匝匝地在城上起舞,像濃密的烏雲。城上守軍個個被熏天的臭氣弄得嘔吐不止,但沒有一個人敢離開。
當趙牧下令架柴燃火,燒開每口大鍋的糞便時,熱氣騰騰的黃色糞便散發的氣息飄散全城。趙王遷也在宮裏捏起了鼻子,那些美貌而嬌滴滴的妃子更個個跑到肥壯的趙王麵前來抱怨,說該死的趙牧要把美麗的鄲都變成廁所不成,這還讓人活不活了?趙王遷先是細聲細氣地哄那些唧唧喳喳的美人,發現哄不住,她們也像城頭的蒼蠅兜著趙王鬧聲不絕。趙王怒,捋袖子操起一美人,撩開裙子將其按在椅子上便狠揍她粉嫩的屁股,揍得小美人兒呱呱亂哭,把眾妃子嚇得花容失色,一哄而散。後來,趙王遷就見那些美人用綢巾蒙著鼻孔以下部位,隻露出兩隻受驚而又不無幽怨的眼睛,卻也別有美感。心想,這幫娘們真是臭美。
現在秦軍攻城了,強弩發射、擲石投擲後,一隊隊秦軍冒著箭雨、滾石、檑木,扛著雲梯衝到了城牆下。他們訓練有素地架起雲梯,勇敢地攀上來。趙牧大聲下令——倒大糞!
燒得滾燙的糞便便從一口口大鍋裏朝登城秦軍兜頭倒下去。
正在爬雲梯和擠在下麵的秦軍沒料到,嘩啦一下從城上淋下滾燙的屎尿,他們被燙得焦頭爛額、鬼哭狼嚎,沒命地逃離城下。
城上將士這才看到糞便的大用,不禁開懷而笑。
轉眼,又見秦軍發起了新一輪進攻。整齊的軍陣、年輕的敢死隊又密匝匝地逼過來了。在他們的後麵飄蕩著高揚的大纛,身著金色盔甲的秦王正在那裏親自督師攻城。
攻城的軍隊盔甲沉重,在彌漫的灰塵裏被肉身扛著走——搬動鐵,搬動戰爭。
城頭上將這一切看在眼裏的趙牧不由倒吸一口冷氣。
城牆被擲石車不斷擲來的巨石終於砸軟了,城上的士兵開始感覺城牆每遭一下轟擊都在向後退,慢慢覺得站立的位置有些傾斜,身體東倒西歪、站立不穩,一扶城垛,石頭轟隆一下坍塌了,人和石頭一起下陷……
城牆被攻出一個缺口。趙牧令軍士趕緊用身體去堵,不能讓一個秦軍入城,否則趙國就要完了。
趙、秦兩軍,一方要攻入,一方要死堵,在城牆的缺口處,成千上萬人一層又一層相互擠壓著。缺口不足十米,雙方麵對麵的也僅幾十人,現在他們彼此都能看清對方的臉了,隻是他們必須互相殺死對方,不管是英俊還是醜陋,都要麵露凶惡之色,都希望此時變成獅子或猛虎,殺氣騰騰,發出最大的吼聲,要竭力在動作、力量、聲音和兵器上壓倒對方,製伏對方,讓對方倒下而自己站立。麵對敵人近在咫尺的刀劍,也許沒有榮譽,沒有最後的遺言,沒有終極安慰,隻是躲逃不了的劫難。聽不到神的聲音,聽不到天上的挽歌,血肉、死亡、傷口、哭喊、呻吟,這就是對勇氣與恐懼的真實回應。士兵唯有接受這一切,一隻無名大鳥在天空鳴叫,如一聲響亮的哭喊。這幾十個黑色的兩軍士兵,他們成了雙方大力擠壓在中間的兩層人,有的一相遇就刺死了,卻無法倒下,被擠夾著,活人和死屍貼在一塊,確實成了一道厚厚的肉牆。
冷鐵剁肉,悶聲。劍從左肩斜對右肋刺下,像高速下滑的車,凶猛、勢疾,穿入對方肉內,把一聲惶號挑在劍尖上。劍發出鐵的聲音,銅的聲音,聲音中的聲音,銳利、刺耳。血霧彌漫,血使空氣變腥,像死魚的氣息。血使氣體變紅,仿佛天空塗上了赤色。血使勇士也發出哭號,如同兩個相互擊殺的肉身倒地,而他們的靈魂卻擁抱在一塊抱頭痛哭——命運之神與死亡之神相遇,發出天外的大音,長空如大琴,悲音在天上浮遊。風從弦上滑過,落下血、血、血。被陽光托住,安放在幹燥的泥土之上,仿佛一種高貴儀式。刀劈開人的身體時毫不猶豫,仿佛它就是為這一瞬而存在的。
血潑在陽光上,和塵埃與殺聲一起飄蕩。一位白發滿頭的趙國老將很神勇,他從胸前拔出刺入身體的劍,凶猛地刺向敵人後,倒地而死。飄忽的白色灰燼,突然變成了血紅的落瓣。腥味,濃重的腥氣,和熱乎乎內髒的臭氣混合著,到處彌漫。一位渾身傷口的秦將與趙軍拚殺,陽光打在他的臉上,紅黃相映,他看上去更像個醉漢。他的雙刀幾乎像兩條直線,平行地刺入對方體內,那人睜大眼,硬撐著不倒。他雙手拔出,雙刀互擊,同時把那顆被鐵頭盔包嚴的頭顱剁了下來,血像滾燙的濃湯一樣在空中晃了一下,灑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