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2章 裸劍(1)(1 / 3)

青蓖永遠不會忘記,城樓上懸掛著的示眾的那具腐爛屍體,像風吹著掛在空中的一件破袍,任看不見的手戲弄著,推來蕩去。他曾是那麼猛烈、血勇而又迥異,但一切都結束了。青蓖永遠都忘不了那具皮肉已漸漸腐爛成骷髏的屍體,這具屍體就是荊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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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蓖永遠不會忘記,城樓上懸掛著的示眾的那具腐爛屍體,像風吹著掛在空中的一件破袍,任看不見的手戲弄著,推來蕩去。他曾是那麼猛烈、血勇而又迥異,但一切都結束了。青蓖永遠都忘不了那具皮肉已漸漸腐爛成骷髏的屍體,這具屍體就是荊軻。青蓖永遠不會忘記,他發現荊軻的臉上還帶著殘存的古怪表情,好像對發生的事既充滿懷疑又萬分驚訝。

青蓖原是燕國劍師,他的右手拇指是個黑色的空缺,那是一次捶打失控的記憶,他深知劍器主凶,每製一件,必克一命。一次他用一把剛鑄成的劍殺死了一位將軍。那次的凶殺連他自己也沒料到,仿佛是那把劍從火裏躥出來就要飲血止渴。那位身為總監工的將軍驕橫跋扈,糾纏不清地逼著青蓖為他鑄劍。他說,你要為我鑄出一把天下最快、最輕、最結實的劍,要鑄出一把當今的泰阿劍。

我不是歐冶子。青蓖說,他頭也沒抬地把手上的劍坯伸進火爐。我要的是一把像泰阿劍那樣的好劍,沒有說你是歐冶子!將軍朝青蓖鼓著兩個圓滾滾的黑眼珠,凶巴巴地在青蓖麵前揮了一下拳頭。青蓖說,泰阿劍是王者之劍,將軍想要泰阿劍難道是想稱王?將軍怒吼,你這話是什麼意思?難道我不能命令你鑄出一把泰阿劍獻給燕王殿下嗎?

我說過我不是歐冶子。青蓖仍平靜地說,用手將劍從火中抽出,揮錘鍛打,他覺得這把劍快要成了,隻需再經一回火。很大的敲打聲從熾紅的劍身上發出來,幾乎淹沒了說話的聲音。

將軍氣不打一處來,見青蓖對他不以為然,便指著青蓖手中的劍說,你就這麼毛毛草草為燕軍鑄劍呀?這樣的劍殺得死敵人嗎?

青蓖嘴角一提,發出冷嘲,不知道。

將軍一把揪住青蓖,你為國家製造劣質兵器,居心叵測,罪當全家抄斬。

青蓖抬起臉,用比死還冷的目光盯著那張凶神惡煞的臉,他猛然從火炭裏抽出滾燙通紅的劍坯紮進將軍的大肚皮裏,嘴裏罵道,你媽的,看這把劍殺不死你!

帶火的劍,刺刺聲中一股白色的煙夾著燒焦皮肉的臭味在空中彌漫。事後連青蓖本人對自己當時的殺人舉動都感到十分匪夷所思。

燕王喜要殺了青蓖。燕國太子丹則強烈反對,他對燕王提出讓劍師頂替將軍的位置做總監工,理由是青蓖有膽有勇,而且精通兵器製作之道。燕王喜不屑,他說,我不可能讓一個區區劍師成為燕軍兵器的總監工,那樣就太可笑了!

父王,太子丹說,千萬不要輕視區區劍工,沒有他們,你的軍隊將赤手空拳無以為戰,與群氓無異。秦國就是看重劍工,極度重視兵器的製造,才配備了當今最精良的戰車和兵器,使他們的軍隊如猛虎而添利齒。

我還沒有老到昏聵的地步,用不著我的兒子來教導我!燕王喜怒氣衝衝地說。

父王。

別說了!把他砍了!

在執刑時,太子丹叫人把劍師放了,橫一條心準備受死的劍師對太子的寬赦簡直不敢相信,當他發現真的撿回了命時,毅然投奔了秦國。在渭河邊的兵工場裏,認真專注的劍師鑄的每一把劍上都刻有他的名字:蓖。

他的同伴都叫他老蓖,其實他才二十三歲。

青蓖的兵器在秦國軍人的手上殺了很多人,使用青蓖製的兵器的軍人一致稱讚好用,可以連著砍殺數人,其鋒不鈍。每回見那些殺人有功的軍士嘻嘻哈哈開玩笑,相互問各自斬首數目,青蓖才明白,秦軍殺的不完全是敵國的軍人,也有大量手無寸鐵的百姓,包括老人及婦孺。秦國軍功令首功,以士兵斬獲敵人首級越多,獲得爵位越高,賜耕地和力役自然越多。爵位達到一定等級,還能賜邑、賜稅,並允許擁有一定數量的仆役。不同級別的軍官,則按所率軍隊斬獲的敵人首級賜爵授官。秦國軍人因此作戰尤其驍勇且殘忍,在秦人攻克的城市,留下的都是無頭的屍山。那些頭顱全被砍下來拎去領賞,成就了許多人的戰功。青蓖暗中自責,覺得自己作為一個燕國人,卻無意間成了秦軍屠戮無辜的幫凶,便萌生強烈的逃走念頭。然而秦國的連坐製,不僅軍人連坐,鄰裏也連坐,劍工十人一組,一人出事,十人共擔其責。青蓖若一逃,那九個兄弟必死無疑。青蓖開始猶豫,晚上經常瞪著雙眼失眠,第二天起來幹活無精打采,同伴問,病了?噢,他支吾說頭暈。同伴憐惜地說,太累了。在青蓖再度拿過一把劍坯來加工時,他產生了將劍做次一點的念頭。

出事了!同伴過來神情緊張地跟青蓖打招呼,剛剛傳來命令,叫所有劍工集合。

青蓖見周圍的人都放下手中的活兒,像軍人般迅速地跑去集合,隻見一個滿臉凶狠的百夫長,率一隊士兵站在那裏。數百劍工在百夫長的逼視下,大氣不敢出。青蓖擠在同伴中間,與百夫長隔些距離,但滿耳仍是那家夥豺狼般的吼叫和嚴厲的訓斥。百夫長指著地上的一捆兵器說,誰是楊申,站出來!

一個背有些駝的劍工既自覺又木訥地上前幾步,他的身體在百夫長的吼聲中瑟瑟發抖,像一棵遭遇狂風的病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