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當一把劍煉成時,它的使命也就在這把劍中成形了。徐夫人說,每一把劍都有其不同的宿命,你會看到的。
我要看到的是秦王死在這把劍下。太子丹說,它能確保一擊而使那個殘暴的家夥斃命嗎?他身邊有那麼多武士,進擊者絕沒有第二擊機會,這把劍挨近他,哪怕劃破一點的皮膚,他就能被死亡傳喚而去,這把劍必須做到這一點!太子丹說著這些話,微笑在臉上持續未落,像是畫在臉上的。
你是要我在匕首上淬毒!徐夫人仿佛受到了侮辱,她麵帶厭惡之色,不無慍怒地說,太子,你找錯人了。
師姐,依我看,太子沒有強人所難的意思。青蓖替太子丹打圓場,他說,我們是鑄劍的,太子要的隻是一把好用的劍而已。
徐夫人見太子丹不吭聲,樣子也誠懇,便說,太子放心,如果這把匕首是衝著秦王而出世的,自然會遂太子所願,明天我將它開鋒後,你們就可以帶它走了。徐夫人說著看了荊軻一眼,荊軻似乎麵無表情,這令徐夫人為那一眼感到失望。
太子丹仍是客氣而不失禮貌地說,那就最好。
匕首開鋒之時,也就是分別之時。
徐夫人、荊軻二人都為這一刻的到來而感到沉重和不自然。如果時間不是太急,還真想跟你再聊聊劍。徐夫人略帶無奈地對荊軻說。能認識夫人是我人生一大幸事。荊軻說,我入秦有你的劍伴隨,不會太寂寞。
若是我們不是為劍而相識,為這樣一樁買賣而相識,那該多好!徐夫人說。荊軻苦笑,那怎麼可能,你一個煉劍的,我一個用劍的,除了劍,也許我們就沒有相識的理由了……
不,徐夫人打斷荊軻,世上那麼多男女都有各種各樣相識的理由,為什麼我們不能有?我希望來世投生是一個在阡陌上與你邂逅的女子……
荊軻摸著臉嘿嘿憨笑,別忘了,我是個殺狗的,隻在熱鬧的街市討生活,很少會到阡陌上去。
下輩子你會去,徐夫人語氣肯定地說,下輩子你是作田郎!
噢,作田郎。挑著豬屎和大糞走在鬆軟的田塍上,多好!我現在希望自己是個作田郎。荊軻說。徐夫人抿著嘴握了握他的手,仿佛一種承諾,說,會的。這時銅匠鋪的大黃狗悄無聲息地踱過來,腿一蹲竟伏到兩人中間。荊軻看徐夫人的神情,似乎有點感傷,他嗬嗬笑起來,手摸著黃狗的腦袋,故意發出很大聲說,我荊軻一個狗屠,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狗都怕我,見了我都躲得遠遠的,你看這狗偏往我膝下鑽。徐夫人也摸摸狗的背部,笑著說,它可能也知道你今後改行了。兩人見青蓖慢慢從另一道門過來,手裏用匣子托著匕首。師姐,是請荊軻先生拭血開鋒的時候了。他眼瞼低垂,隻看著匕首,又顯出對徐夫人的尊敬。說著青蓖將匣中的匕首轉向荊軻。荊軻袒下半邊衣服,露出霜打般的赤身,如同寒氣中開放的紅梅。他伸手欲拿匕首,徐夫人攔住,讓我來!——還是拭我的血吧。
師姐!青蓖急,趕忙將匣移開,嘴裏說,尋常劍匕開鋒是拭劍師的血,可這是一把不尋常的匕首,它是為荊軻先生的秘密使命而煉製的,隻有以荊軻先生的血開鋒,才能與他人劍合一,靈息相通啊……
這把匕首是我煉的,還是拭我的血開鋒最好。徐夫人看看青蓖,又看看荊軻,目光是堅定的。她擼起左邊的衣袖,露出手臂,向青蓖伸右手討匕首,師弟,拿過來。
青蓖隱隱縮縮,不得不將匕首匣端上前,徐夫人伸手,他又縮一下,徐夫人再伸手,青蓖縮不過,唯有湊過去。他看見師姐從容地拿起匕首,既平靜又充滿愛憐地看了看,然後用它在左臂上毫不猶豫地一劃而過。雪白的手臂沁出紅色的血,血珠在匕首的鋒刃上滾動、顫抖。徐夫人將匕首舉在光線下查看,一根美麗的線上,滑動著一顆渾圓的血珠,慢慢消失在那根線裏。她輕微地呼出一口氣,仿佛如釋重負,人卻往一邊倒下去。荊軻大驚,搶上去扶她,徐夫人已氣若遊絲。荊軻一看她的左臂,匕首拭血的地方已呈黑色,黑得像醜陋的蜘蛛——匕首上有毒,匕首淬有劇毒。青蓖瞪著血紅的眼珠對著荊軻,哭著吼叫道,都怪你!我是要你死的!
荊軻驚呆了,他見青蓖轉身,大聲哀號著像條受傷的狗一樣跑掉了。
徐夫人凝聚最後一口氣說,不要追究了,放過他。
徐夫人頭一歪,死在荊軻懷裏。
荊軻滿眼空洞,不知是驚、是怒、是悲、是怨、是恨,也許都有,也許都沒有,好像突然一下什麼都被拿走了,剩下的是空空蕩蕩的心。
那把開鋒的匕首在徐夫人屍體旁邊顯得格外精美、格外刺目。
許多年以後,劍器收藏和研究者無不驚豔而又渴慕史籍中粲然一現的徐夫人匕首,他們百般考證、搜尋索隱,雖未見徐匕,卻也並非一無所獲。更多學者對這位鑄匕大師的性別有了新的發現。研究者司馬貞得出的結論簡單明了,徐夫人,男子,姓徐,名夫人。此說法得到眾多的認同。也有持論徐夫人為女性者,隻是她雖被稱為夫人,卻沒有丈夫,沒有師兄,甚至沒有那麼一個跟她有過婚配的男人,那個男人是她幻想出來的——是她心裏的——身體內的,她的雙性中的另一個自己。她以此抗拒與別的男人接近,抗拒師弟。當她遇到荊軻,那道抗拒的堤防居然自動崩潰。在戰亂年間,她有時完全以男裝和男人式的麵目出現在某個地方開銅匠鋪,所以在有些地方人的眼裏,那個叫徐夫人的是一個男人,而不是後來人們望文生義,以為的是個女人。可事實則有可能是,徐夫人既非男性,亦非女人,準確地說,這個天才般的鑄匕大師是個雙性人,如同徐夫人匕首,既有陰性的寒鋒,又具陽剛的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