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聽別人說那天陽光明媚,可我記憶中的那天卻是灰蒙蒙的。我年輕的父母用力拽著我的兩隻手走在那條灰暗的走廊上。我哭得聲嘶力竭,於是總有一些陌生的麵孔出現在走廊兩旁的窗戶上透過那些花花綠綠的貼紙和收費明細向外張望。我根本不認識他們,隻希望這一切不過是一個夢。很快,父母在走廊盡頭的一扇門前停下,一個衣著光鮮亮麗的女人立刻走出來,笑容滿麵地與父母寒暄了幾句之後帶我進屋,丟進一個角落之後便去做自己的事。我看著身旁那些與我年齡相仿玩得正歡的小孩,覺得異常害怕。
——這是我進入幼兒園的第一天,當時我四歲。
我低著頭走在那條窄窄的走廊上,那件與走廊一樣灰不溜秋的衣服穿在身上晃晃蕩蕩,褲子的布料在走路時與皮膚摩擦,質感粗糙。我的父母沒有陪在身邊,隻有我自己。那個穿警服的女人常回頭提醒我“走快些”。我跟在後麵。走廊盡頭,女人打開一扇鐵門示意我進去。我看了女人一眼,她的神情透露出些許我所不需要的憐憫。
——這是我進入監獄的第一天,當時我二十歲。
我還想哭,卻怕父母因此將我丟棄在這個地方,再也不出現。於是我極力地忍著,兩隻手交疊在一起捂住嘴巴,眼淚順著臉頰流出來卻又不敢出聲,胸腔中一陣陣的惡心讓我幾乎嘔吐出來,於是我鬆開手,縮在角落裏,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就在這時,我看到一個小女孩繞過玩耍的小孩,來到我身邊,遞給我一條藍色的格子小手絹,輕聲說,我剛來幼兒園的時候也是這樣,過段時間就好了。女孩的樣子那麼小,頭發枯黃如草,髒兮兮的衣服也不合身。我接過手絹,擦幹眼淚,因為她的眼睛能令我在瞬間安靜下來。
——這是我在幼兒園的第一個朋友,木小葵。
我走進去,那是一間雙人牢房,一切都是雙人的。我的對麵坐著一個和我穿著同樣衣服的、神情憂鬱的姑娘。姑娘的短發中帶著一點點黃色,可是也快被黑發遮掩得沒了蹤影,手中握著一個玻璃水杯。我沒與她說話,低下頭收拾東西。他的頭發和你一樣,也是亞麻色的。姑娘忽然這樣說。我抬起頭看了她一眼,她的神情不再如先前那麼憂鬱,可眼睛裏卻寫滿了荒涼。我不知道她在說什麼,於是繼續收拾。他的頭發也是亞麻色的。姑娘又說。我仍舊沒說話,我剛來這裏的時候也是這樣,過段時間就好了。姑娘繼續說。
——這是我在監獄裏唯一認識的人,夏莎。
【B】
監獄的牆壁是灰色的,透過冷冰冰的鐵欄杆能看到周圍的綠樹。灰與綠的搭配總能讓我想起兩年前,也是這樣一個乍暖還寒的春天,小葵像千千萬萬和她一樣懷揣夢想的高三學生一樣,背著畫板,手持畫箱,來到了那所綠樹灰牆的學院。我能想象出她在考場上是多麼從容而自信——有些畫畫的孩子,外表看似沉默不驚,可一出手便不同凡響。可大多數人,不過是一些對自己的繪畫水平不自信而試圖用誇張外表來掩飾的可憐蟲。
現在的我,天不亮就會起床外出跑操,冰冷的風像匕首一樣,刮在臉上生疼生疼。每當這時我總是能想起朝顏,那個才華橫溢的少年,想必那把深深插入他胸口的匕首也讓他很疼。然後我又開始擔心小葵,我非常擔心她,我不知道失去了朝顏又失去了我以後,她究竟該怎樣生活下去。我多想再見見她,看她最近是胖是瘦,臉上有沒有增加新的傷痕,或者隻是問問她心情可好。但我明白這已不可能。我失去了自由,同樣失去的,還有她的音訊。那就像是一隻斷了線的風箏,飛翔在雲間,再也看不見。每次想起這些,我必然失聲痛哭。我的哭聲總能驚動獄警,其中一個總是非常溫柔地勸慰我說“有了悔改之心就好,隻要你好好改造,是會有減刑的機會的”——對啊,減刑,隻要獲得減刑我就能出獄,重獲自由,而一旦我重獲自由,就有機會找到小葵。對,我一定要找到她,然後跪在她的麵前,祈求她的原諒。
麵對我的哭泣,夏莎從不多說任何話。來到監獄以後我們的交談次數幾乎為零。她習慣坐在自己的床上看書,或者給窗台上擺放的一棵盆栽澆水,在我哭泣的時候。
我常在漆黑的夜晚站在窗邊回顧自己的成長,因為我是那麼迫切地想要弄明白自己為什麼會變成今天這樣,可往往徒勞無功。真實的情感往往會在夢中流露。我還記得在那個天寒地凍的自來水管又被凍住了的清晨,我和夏莎抱著臉盆站在露天的盥洗室,她忽然麵向我,周淺淺,你昨天夜裏又說夢話了。你接連不斷地叫著同一個人的名字,那麼甜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