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層台階的味道都不同,她順著這些味道緩緩下行。
似乎有些東西藏在黑暗中,隻有飛蟲能夠看見。
她用手碰了碰包裹自己的夜色,引得它一陣小小的痙攣。
紅色的辦公樓、黃色的教學樓、暗黑的通道,原來是一個肮髒的三明治,那種艾倫-金斯伯格(AllenGinsberg)在晚宴上遇到的三明治。沒有夾蔬菜,黃色的斑爬滿全身,衰老,幹澀。有一張大嘴,在不遠處等著,不消化而產生的惡臭四處蔓延。那張嘴一點點靠近這個肮髒的三明治,準備狼吞虎咽。被他枯黃的牙齒碾碎,順著黏稠惡臭的食道滑入不消化的胃。陳言,在這個三明治裏,你隻不過是一顆鹽,一顆幹淨的、弱小的、無辜的、拚命掙紮的鹽。
那飛蟲呢?你是什麼?你還是飛蟲,你可以從堆積著灰塵的窗飛出去,好吧,即使你被那張嘴吞下,你也是飛蟲。但是陳言,此時你隻能是一顆鹽,你隻有拚命地跑,跑出這條通道,跑到承認你是陳言的地方,你才可能是陳言。
出口的那團光亮躲躲閃閃,隨時都有可能消失,連接她的腳後跟和小腿的那根軟骨突兀著,她加快了步子,衝入那團閃爍的光亮,變回陳言,十七歲的陳言,眉毛稀疏的陳言,膚色黯淡的陳言,高中三年級的陳言,有爸有媽的陳言,住在四樓的陳言,班上排名十八的陳言……
她的能量突然散開,拚命奔跑,在空蕩蕩的通道裏留下漆黑的腳步聲。
前一刻還縹緲不定的光亮突然之間變得肆無忌憚,那條通道被甩在身後,飛蟲也不知去向。人像魚子一樣擠在學校門口,密密麻麻地排列著,全是一次受精的產物,可能變成一條魚,也有可能被一個將來不會數數的孩子吃下。
天空太血腥了,她抬起手遮住了腦袋,害怕會有血滴砸下來。
月亮被擠在猩紅色的天空中,彎彎的,形狀模糊。
今晚的月亮是萎縮的。
無數輛自行車停在校門口,各種顏色,各種姿態,像多米諾骨牌一樣一字排開,推倒一輛就可以殃及下一輛。校門的左邊和右邊各有兩排,等待被開啟。在這麼多車裏找到屬於自己的那一輛是一種技能。陳言,完全沒有這種技能,隻能等到最後,等到拿走那輛無人認領的車,所以她從不騎車上學。
人太多,學校門口一條窄窄的路很快就被填滿了,車走得比人還慢。完全就是在一個遊泳池裏,交通規則被淹沒了,所有的行動都因為水而變得緩慢而且疲軟。陳言低著頭走向公共汽車站,她有一個膜,每次有人從她身邊擦過,她的膜就會破裂一次,再造一層新的膜是一件辛苦的差事。
天空又偷偷摸摸變了顏色,粗糙的藍色。
月亮的身體被天空勾勒得清晰了一些,它今天如此清瘦,卻吸引了陳言所有的注意。
程克用右腳踢了一下陳言的左腳,讓她從凝望月亮的姿態中解放了出來。公共汽車來了,兩塊硬幣落進了自動投幣箱,發出清脆的聲響。空空的車廂迅速被人填滿,還有更多的人想要擠進來,程克護著陳言,兩人走到了車廂的最深處。
超載的車在公路上吃力地走著,可憐的路麵每天要承受如此多的壓力。透過略泛黃色的玻璃窗,可以看到五顏六色的水果攤,陳言看到了她的初中同學,已經沒有上學,成了這個水果攤的女主人。紅色的蘋果配黃色的香蕉,她曾經的同學穿著一件鼓鼓囊囊的外套,木然地抬了抬頭,看見了車裏的陳言,兩人交換了一個單薄的微笑。小學,初中,高中,相互的距離不過一條街,連成一個三角,她從未走出過這個小圈。她熟悉每一棵樹,每一盞路燈,每一寸路麵,每一扇窗戶……
走到麻陽街,車的速度稍微提高了一些。發廊裏是紫紅色的燈光,夜色裏站著長發的女人,超短裙和厚底鞋,總是這種打扮,冬天也不例外,隻是加上了厚重的長筒毛襪。
冒著黑煙的30路繼續行駛,過了四站,車廂裏的人就不見了。畢竟這個世界上還有很多的棲身之處,車廂隻是其中一個,臨時的。一時間有了許多空位,陳言坐下,程克站著,他們家離學校有八站,30路的終點站。搖搖晃晃地,陳言就睡了,窩著身子,腦袋死死地埋在腿上的書包裏,幾縷沒被壓著的頭發隨著風在小跑。她的臉,程克看過很多次,但現在還是想看,怕她一抬起頭就變成另外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