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站了,程克用手指尖摸了摸陳言的頭,睡得再熟她都敏感,下意識地抖動了一下身子。一隻受傷的小貓,是傷痛讓她無法移動,不然她會馬上逃跑。還好她沒變成另外一個人,隻是臉上多了幾道紅色的痕跡,是書包拉鏈弄的。程克拉著她下了車,過一條馬路就是小區。長途汽車靠停的路邊,有一股汽油和臭雞蛋混合的味道,有幾抹紫紅色夾雜在門麵中。8點40分的街道上,空氣越來越涼。"去我家吧!"程克發話。陳言抬頭看了她一眼,有點不解,"去幹什麼啊?"程克說去了就知道了,然後繼續拉著她向前走。
走到樓下,程克憋足勁叫了一聲,聲控燈從一層亮到了五層,最高紀錄七層,這樓隻有七層。程克把陳言帶到了他爸媽的房間,這個點,他爸正陪客戶喝酒,他媽正在陳言家打麻將。那張巨大的白色的床橫在房子中間,如同一具屍體,已經死去多日。程克從門後拿出一個巨大的"莎莎"購物袋,從裏麵掏出近十瓶香水,將它們一字排開,赤裸裸地陳列在陳言麵前。那些香水的氣味,在空氣中蜿蜒地擴散,拚死拚活往感官裏鑽。她突然想念水莽草的味道,想念那種簡單直接的味道。
水莽草應該是有生命的東西,每一顆水草都包含著一個還沒有轉世的靈魂。一些睡不著的夜裏,陳言會拿出水莽草,放在手心,似乎能碰觸到它的心跳。在漆黑的房間裏麵,看一棵曾經承載過某個靈魂的植物。都在哪裏?那些靈魂……還有或許輪回……陳言,你的存在不過是一個幻覺,在某個循環過程中,被放入了某個不存在的地點,以不存在的方式存在……所有香水的味道都是卷曲的,沒有辦法被攤平。程克小心地把一個個香水瓶從煩瑣的包裝紙盒中拿了出來,陳言頭暈,那些氣味分子為何活動得這樣猛烈,各種世故的味道在狹窄的空間裏麵絞成一團,要是手上有一把快刀就好了,切斷它們,切碎它們。
她的日記本裏,有水莽草的味道,那種味道是垂直的,經不起任何彎曲。手指尖、膝蓋上都有這種味道,夏天綻放的時候,抱住雙膝,貪婪地吸入水莽草的味道,如同整個世界都被吸入體內。陳言的水莽同根生出了兩棵,幾個世紀以來,都不可避免地相互凝視著。滿程克用一種近乎命令的口氣對陳言說:"幫我挑一瓶出來吧!""幹什麼?""送給張黎。""為什麼讓我挑?""你是女孩啊!"他看著她,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她隻有裝作在挑選。
她的嗅覺靈敏,但兼容性不好,無法一時容納這麼多味道……第一瓶或者第三瓶?或者橙色的那個,或者綠色的那個,或者似乎透明的那個,或者造型複雜的那個……或者選擇不選擇,起身離開。前額在發熱,手一鬆懈就落到了一個亮晶晶的瓶子上,她順手把這個瓶子推到程克麵前,轉身出了房間。當兩個人認識的時間超過了十年,對方任何細小的動作都會被擴大。她走出房間的每一步都被程克放大,緊收的肩,仿佛是被生硬地插到身體上。白色的棉襪仿佛切走了她的腳,她是殘缺的,被拚湊在一起。
他把自己的手放到了她肩上,那種突如其來的重量讓她顫抖。他似乎要說什麼,她不等他找到合適的言語就推門走了出去。手早已離開她的肩膀,但那重量卻留著,她歪著肩膀走出了門。突然之間,他找不到自己的手,忘在了她的肩上……"重力勢能"這個詞在陳言的腦子裏上竄下跳,穿著彈簧鞋蹦到了她的大腦皮層上,又被彈了回來,差一點就被卡在喉嚨裏麵。上樓梯是一件讓人費解的事情,是前進還是上升?樓梯,讓人在前行的幻覺中逐漸上升。
陳言嗓子不癢,但她咳嗽了一下,試圖把"重力勢能"這個繞口的物理名詞吐出去。有人在樓梯上吐了一口痰,在三層和四層的拐角處聚成一個三角形,一口痰能擺出這種造型是很罕見的。"重力勢能"和這口痰一樣,是一種汙染,就在樓道裏打轉。如果這個時候來一陣方向合適的風,它就會被吹出樓道,進入更廣闊的空間。也許"重力勢能"會撞上一個無辜的行人,讓他無緣無故地被這個詞困惑上一天,逼迫他想起中學時的物理老師,進而想到中學時的痛苦經曆,糟糕的成績和糟糕的戀愛……這個詞完全有能力汙染他的一整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