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2 / 3)

說實話,我對這樣的看法、結論還是心存疑問的。為什麼呢?我從朋友嘴裏聽到的隻言片語中了解到一些信息,這些信息讓我覺得問題大概不會那樣簡單。我當時憑直覺認為問題可能出在大人身上。比如,孩子小的時候太優秀了,大人心勁也大,就像大多數家長那樣非要把孩子培養得如何如何,為了這個,孩子的媽媽竟然一下子給孩子報了四個興趣班,整個周末,大人與孩子都在疲於奔命,上午這個班下午那個班,今天這個班明天那個班,滿城奔波。你想想,這樣的結果,孩子能不厭煩學習嗎?孩子的爸爸呢?他的教育觀念是讓孩子聽話,方式極其粗暴,為了建立父親的威嚴,動不動非打即罵,搞得孩子見了他就像看見了一頭凶猛的獅子一樣。

最糟的是,孩子的媽媽隻要覺得某個興趣班對孩子將來的發展益處不大了,不跟任何人打招呼,更不與孩子商量,突然有一天會給孩子報上其他的班,比如說學遊泳。孩子不願意,一路上放聲大哭啊。你想這樣的狀態能學好遊泳嗎?你要是事先跟孩子商量一下,孩子不見得不願去。可是用這樣的方式,不要說孩子,就是成人也逆反是不是?孩子大哭大喊,媽媽死拉硬拖。孩子在遊泳池裏邊哭邊遊,永遠都是最後一個。加上家裏其他人對孩子的心疼、對孩子媽媽做法的反感,大家的這種態度又無形中加重了孩子的痛苦感覺。

後來呢,所有的班都放棄了,畫也學不成了,孩子竟然發展到了躺在被窩裏發抖、不敢見人的程度,無法上學,隻好待在家裏。他的媽媽完全絕望了,他的爸爸提都不讓提。

我去的時候,孩子重又開始試著上學。

你能說這樣的父母不愛孩子嗎?那位母親都累出了心髒病。她完全有資格說:我是愛孩子的,我為孩子付出了一切。但是,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愛呢?愚昧的愛。

如果把家庭的愛比作花園的話,愚昧的愛就是有毒的花了。可以說,宋子然,這個小天才,他是被有毒的花兒傷害,在花叢中顫抖。這樣的孩子,不要說幸福感了,就連動物應該擁有的生存權利都成了問題。

所以,我在家長會上說:有些父母從不把孩子當人看。孩子在他們的眼裏介於植物與寵物之間。愛心上來了就使勁寵著,沒有愛心了就踢上一腳;讓孩子學東西時就像個粗心的農民,根本不去考慮莊稼是否需要。為了表現大人多麼會教育,逼著孩子處處優秀,至於這樣做會給孩子造成什麼樣的傷害,他們從不考慮。

我去的時候,一進門,孩子正好在家。他看了我一眼,又掉過頭去看電視。從他的眼睛裏,我就大致明白怎麼回事了。這孩子一定受了極大的傷害,出於自我保護的本能,做了一個厚厚硬硬的外套把自己包裹起來。還有,從他故意表現出來的那種不以為然的勁兒我忽然有了一種感覺:這個孩子今天肯定犯了錯誤,比如,沒做完作業呀什麼的。但是我沒吭聲,也沒找茬跟他搭話。

過了一會兒,他的媽媽下班回來了,我覺得她也不對勁。見了我雖然笑著,但很勉強,掩飾不住她的苦難——那種苦難的樣子給我的印象太深刻了!腰彎著,身子往前拘著,兩個肩膀是那樣的……我覺得這個女人痛苦得快要不行了,痛苦得就要犧牲了,隨時可能倒下,隨時就會一個耳光扇到兒子臉上。明顯感到內心有東西要出來,但被肉體壓著……見了她你就會知道人的靈魂憋不住是怎麼一回事了。

就在這個時候,朋友悄悄告訴我:宋子然今天又沒上學……

在這個家裏,隻要這個孩子有一天沒去上學,他的奶奶背更駝了,小心翼翼地呀,悄聲細氣地告訴每一個人:宋子然今天又沒上學,不要說他了吧?孩子因為沒去上學,嚇得不得了,怕媽媽發作,怕爸爸動粗。奶奶更怕,既怕兒媳不發作會憋出毛病,又怕發作了孩子受罪。老爺子呢,得了重病,快不行了,在這樣的時候家門這樣不幸,被孫子攪成了這樣,怕死的時候也無法得到清靜,所以,一見孩子就吼:走開!走得遠遠的!不要讓我看見你!為了躲開孩子,吃飯都要人端到臥室裏去。

孩子的小姑,就是我那位朋友,生怕家裏爆發戰爭,明裏暗裏調解……

一個原本被大家看作極為優秀的孩子,現在就這樣過著地獄一樣的生活。他的苦難有六重——爸爸、媽媽、爺爺、奶奶、小姑,還有他……在這個家裏,沒有一個人不是在地獄裏生活,每個人都有一張苦難的臉、苦難的心。對於這個家庭而言,應該將“誰拿走了孩子的幸福”改成“誰拿走了大家的幸福”才是。誰拿走了?孩子,還是大人?

可在孩子剛出生的時候,大家寶貝得不得了……奶奶說:起個什麼名字呢?起個什麼名字呢?唉呀,就叫“小寶一個乖”吧?就天天“小寶一個乖”地叫著。小姑給孩子起了個名字叫“鐵哥們”。爺爺、爸爸、媽媽,每個人都給孩子起了一個隻能符合自己內心願望、最能抒發自己情感的名字。這樣,一個孩子就有了五個名字。而且,在對待孩子的態度,以及教育的方法上也有了五種完全不同的形式,每個人都在使用自己認為最最正確的方法。但是,這五種方法,如果從孩子的角度而言,從兒童心理學、兒童成長規律而言,每一種方法都是錯誤的。就像金庸小說中的人物令狐衝體內的八股真氣一樣相互衝撞,孩子被折騰得沒有片刻的安寧。我們不能否認每個人都對孩子懷有愛,但是,他們的愛反倒成了一種折磨。

就是說,在這樣的家庭裏,有沒有價值觀,或者說價值觀正確與否倒成了次要的問題,重要的是如何讓價值的觀念達成統一。這個問題如果不能解決,比不好的價值觀更能毀了孩子。長此以往,不但孩子被扭曲了,大人也被扭曲了。現在就是這種樣子。當時我坐在那裏想的就是這個問題。

坐了一會兒,我發現孩子不看電視了,坐在靠近門口的桌子旁邊。桌上放著一盒棋,他把那棋拿起來又放下,拿起來又放下。我注意到,每當有大人從他的旁邊經過的時候他就拿起那盒棋,大人過去之後他便將棋放下。

沒上學使他成了喪家之犬。他由當初五個大人的寵愛、五個大人每人給他起了一個名字的“天堂”墮落到現在這樣的“地獄”。但他又不甘心,所以,就坐在那兒,擺弄那盤棋,希望借此引起關注。但是每個大人從那兒過的時候誰都沒有注意到這點。還有,因為今天又沒上學,家裏氣氛一下子凝重到了硝煙彌漫的程度,孩子的舉動中也含有驗證的意思:每個人的靈魂都憋不住了、臉上的表情痛苦成那樣,這一切是不是因為自己造成的呢?比如,你得罪了我,我不理你,你就想方設法找我說話,來驗證假得罪了還是真得罪了。

再一個,他的這種舉動還說明他有自閉症,不能主動跟人交流,不能纏著媽媽說:媽媽跟我下盤棋嘛,媽媽跟我下盤棋嘛。因為這樣的舉動隻有具有優越感的孩子才能做得出來。

你看,他一個舉動裏竟然包含這麼多內容!一個孩子陷在了五個大人的包圍圈裏!折磨,反折磨,圍剿,反圍剿,鬥智鬥勇到了這樣的水平,實在讓人感歎。

反圍剿,就是想出各種各樣的方法折磨人。比如,折磨他的媽媽。用他小姑的話說:我覺得我嫂子都不對勁了,痛苦得眼睛都凸起來了。宋子然一會兒讓他媽媽為他幹這個,一會兒又讓幹那個,沒完沒了。要是不能滿足他的要求,他就會想出各種各樣的方法折磨媽媽。我跟他媽媽和小姑躲在廚房說他的事兒,他就爬到窗子上偷聽。他的媽媽最後被折磨得,我剛才說了走路時的姿態,腰彎著,肩膀往前扛著,那種姿態,以及由姿態傳達出來的苦難的信息,真是難以用語言描述。我想起有部蘇聯電影,名叫《戰地浪漫曲》,裏麵那個男主角的妻子,那種既要忍受巨大痛苦、又要讓人覺得她很堅強的勁兒……當男主角因為愛上了另一個女人、又無法與那個女人結婚,半夜到街上去踢每棟樓的水管,後來被警察抓住。他的丈夫和警察騎在馬上,她在旁邊跟著……她走路的那個姿態,就跟宋子然媽媽的姿態一模一樣。孩子明知道他不上學會使自己的媽媽很痛苦,於是,他就用不上學這樣的方式折磨她。

他也很愛他家的狗,但隻能在他高興的時候,要是不高興了,他就會反複折磨這隻狗。

就是奶奶他也折磨,每天早晨,他的自行車在奶奶家走廊裏放著,奶奶把車子提到門口,提前開始等啊,心想今天會不會又不去了呢?心急如焚地等著。直等到孩子出現了,捏緊的拳頭才能鬆開。要是沒有出現,不但奶奶,整個家庭立刻就會變成地獄。

這孩子已經被大人折磨成……折磨出足夠的智慧去跟大人較量,他的智慧完全被扭曲了。因為智商很高,因為沒有正確地引導,所以隻能朝著邪的方向發展。

心理學家說,和諧的家庭的孩子會趨向和諧,暴力的家庭會培養暴力,這話說得很對。

你看,那麼多的大人,沒有一個看見、想到這樣的情況,這種狀況讓我突然明白為什麼觀世音菩薩會被塑造成千手千眼:一千隻手、每隻手心裏都有一隻眼睛?我想那是象征著觀音菩薩對生命的細致關懷!我想所有的人都是渴望這樣的、無所不在的關懷的。一個教育者,老師,家長,太有必要這樣做了,太有必要從心裏長出眾多的眼睛了。懷著慈悲的心眼,無時無刻地察看著你的周圍,提供力所能及的幫助。

其實,宋子然已經在一個非常有名的心理治療中心治了很長一段時間了,不但沒有效果,反而越來越差。那些搞心理治療的專家都是心理學博士什麼的,他們沒有愛心,不去感悟孩子的心靈,隻用書本上學來的那點東西進行技術操作。他們漠視人心到了這種地步,當著孩子的麵大談如果到日本做心理治療能賺多少多少錢,在中國太虧。

如果缺乏愛,就是讀了再多的書,掌握再多的知識,有著再高的學曆,也不配去做這樣的工作。所謂教育呀心理呀等方麵的知識,隻有在愛的驅動下才能產生作用。

但是知識可以讓你辨別事情的真相,比如宋子然,當時全家人沒有一個知道他為什麼要那樣擺弄棋盒,這個原因隻有我知道。我還知道,除了這些之外,他還盼望有人跟他下盤棋。可是,所有的大人從他眼前過的時候,沒有一個想到這點,也可能他們都害怕與這個孩子較量。小姑過來了,說:噢,買了一盤棋!唰地過去了。奶奶過來了,說:今天沒上學,就是為了這盤棋!唰地又過去了。媽媽過來,一聲不吭,也唰地過去了。

當時我甚至有一種夢幻般的感覺。這幫人就像安東尼奧尼電影《紅色沙漠》中的鏡頭一樣,這幫人過去了,那幫人過來了,重複來重複去,簡直就像幽靈似的。可是沒有一個人想起、注意到那個給他們造成痛苦的點,更沒有人想辦法麵對這個點。

這種情形讓我就很難受,那孩子用這樣的方式想引起人們的注意,想跟人下盤棋,他內心的這種需求,得不到所有人的關注,因為他們關注的是他沒有上學這件事情,而不去關注孩子需要什麼,我實在看不下去,就走了過去……

我說宋子然,這是盤什麼棋呀?孩子顯得特別吃驚,也很激動,他說:這是動物棋。

我說我從來都沒見過動物棋,你打開讓我看看。他將棋打開。我說天呀,這裏還有獅子老虎!他說還有老鼠啦!我說老鼠怎麼走呀?他說:老鼠可以跳河的,下河以後誰都不能吃他,但得拐個彎兒才能跳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