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落繡衾誰與伴?倚香篝。
春睡起,斜日照梳頭。
欲寫兩眉愁,休休。
遠山殘翠收。莫登樓。
——納蘭容若《訴衷情》
又是一個孤獨女子。
許多時候,人都是在獨處。獨處時間最是詭異。有人哀憐,有人竊喜,有人落魄,有人孤寂。也有人,隻是心無旁騖地,凝望窗外,思念著遠處不屬於自己的某個人。僅此而已。一如這闋《訴衷情》當中,他寫的女子。
最是這樣的時分,人也最是慵懶。對一切事物都缺失了興趣和熱情。好比她。一句“冷落繡衾誰與伴?倚香篝”便述盡了孤清自處的境況。那人不在,這華美衣裳繡衾也就了無生趣。“誰與伴”亦是自語。誰與伴,與誰伴。倚香篝。
香篝,即是香爐,亦稱熏籠、香熏,是用來盛點熏料驅趕蚊蟲的器物。使用香篝的曆史由來已久,約始於漢代,繁榮於明清期間。本身亦是精良的工藝品。置於室內,便是一角風景。
美人倚香篝。如此畫麵,想來也是有一種媚的。卻可惜,美人心裏寥落。因心中所念的人不在,於是漫長白晝也百無聊賴。昏昏一覺春眠醒來,竟已是“斜日”來照的日暮時分。
就這樣將一天漫漫光景消度,反覺安穩。人心之弱,不堪驚痛。醒一時,對那人就念一時;睡一時,對那人的思念也就少一時。是曾在那人身上投放了多大的夢想,才被擊潰至連一時一日也覺得難以熬度?誰也不知。
初讀而後的“欲寫兩眉愁,休休”兩句之時,倏忽便憶起溫庭筠的那句“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這兩處的語詞意境,實有異曲同工之妙。他不在時,妝扮便失了意義。青黛娥眉,欲寫還休。青絲花環,梳洗偏遲。皆是紙間談情的婉約詞人,亦是隔世為知音的兩個人。
小山重疊金明滅,鬢雲欲度香腮雪。
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
照花前後鏡,花麵交相映。
新貼繡羅襦,雙雙金鷓鴣。
溫庭筠這一首《菩薩蠻》與納蘭容若這一闋《訴衷情》,都是寫閨中獨居女子的孤清零落之苦。隻是,溫飛卿寫得婉轉婀娜,容若卻寫得清簡深刻。雖各有妙處,但因容若這闋詞較之溫庭筠詞少卻了一些花繁之氣,多的是一種直接的刺痛,便愈加令人覺得熨帖。
諸多情緒宣泄,在這一句“欲寫兩眉愁,休休”當中表達得尤為熾烈。本是想對鏡描眉,但她是無法自抑地就將他念起。每及此時,一顆心便轟然墜地。一切妝扮的願欲都消失殆盡。
春日遲遲,她無心妝扮,又是愁眉深鎖。但緊接的末兩句“遠山殘翠收。莫登樓”,又將女子愁情戛然收束,一句自語的勸阻將她內心一切惆悵思慮止住。窗外的山巒漸漸隱沒在暮色當中,翠色消殘,也是無須顧盼。已是斷腸人,又何必再登樓望遠,將心底那一點愛之餘燼不留餘地地徹底滅散。
納蘭容若這闋詞頗有花間遺風。以閨閣情思入題,寫思婦之憂。落筆旖旎,以數十字,得女子內心幽獨之真意。語詞柔媚,女子之孤之清,刻畫得靈動深刻,蘊藉有致。
歎一句,往事如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