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咫尺(天仙子)(1 / 1)

好在軟綃紅淚積,漏痕斜罥菱絲碧。

古釵封寄玉關秋,天咫尺,人南北,

不信鴛鴦頭不白。

——納蘭容若《天仙子》

他寫相思,情深似癡。

相思一事,無論入詩入詞還是作文,寫起來總是會比別的事要來得溫柔動人。即便當中有思之念之的艱辛熬煮,亦是無礙。若是由納蘭容若來寫則又會添一種曼妙在其中。不但如此,容若這闋《天仙子》浪漫語詞當中更獨具一種古意。

這古意主要體現在其中的借喻和典故裏。首句寫“好在軟綃紅淚積”。讀罷好像果真見那女子將一腔相思書於軟綃之上寄與他,紅淚相伴,字近氤氳。句句皆是情深,皆是惦念。

“紅淚”,是說女子因麵染胭脂,淚落之時被染紅,故稱紅淚,是女子心傷之淚。“紅淚”一詞有一典故。北宋張君房輯纂的《麗情集》當中記有一女子名喚“灼灼”。“灼灼,錦城官妓也,善舞《柘枝》,能歌《水調》,禦史裴質與之善。後裴召還,灼灼以軟綃聚紅淚為寄。”

納蘭容若的《如夢令》當中亦有出現。

纖月黃昏庭院,語密翻教醉淺。

知否那人心?舊恨新歡相半。

誰見?誰見?珊枕淚痕紅泫。

彼時,容若扈從出塞,因事離家,與妻子盧氏分居兩地。畢竟是康熙帝的禦前侍衛,一切行止都依康熙帝行程為準,與妻子小別亦是常有的事。容若與妻子盧氏感情甚篤,盧氏又是知詩情識風雅的女子,於是,這相思的信件也是與旁人不同,她不用紙來寫,卻用絹絲來書。

文字最易與人的內心知會產生共鳴。她書寫時,是內心寥落至極的。愈是多寫一筆,思念便愈是深刻。寫至最後一個字,她便終於忍不住,淚眼婆娑。那淚,一滴一滴都落入了那軟綃當中,覆於字上,洇染而入。

於是,容若寫“漏痕斜罥菱絲碧”。此一句當中“漏痕”與下一句“古釵封寄玉關秋”當中的“古釵”都是用來比喻書法當中草書的。他說,這信上字跡,因淚斑駁,竟反倒似瀟灑草字,如斜掛的菱罥上的行行花紋。別有一種美。但這美,此一刻,隻覺淒清。

宋詞人薑夔在其書法藝術論著《續書譜》當中有“草書用筆,如折釵股,如屋漏痕”之句。折釵股,也是比喻草書用筆的一種技法。釵是女子飾物,質堅而韌。此處是借以形容轉折的筆畫,雖彎曲盤繞而其筆致依然圓潤飽滿。屋漏痕,則是比喻書法用筆猶似屋牆破壁之間的雨水漏痕,旨在形容筆畫之凝重與自然。

到詞的下闋,容若轉而抒情。語詞簡白,但情意繾綣。時已深秋,他身在玉關,日日盼歸,與妻子相聚,卻一等再等,歸期不至。相思本就不是一個人的事。她念他之深,一如他思她之切。恰此時,妻子一封家書千裏來寄。

彼時,他手執她信,他與她,似咫尺之間,卻又實是天涯之隔。咫尺天涯就是這樣的意味了。濃情蜜意之下,盡是愛之艱辛、愛之蒼涼與愛之無奈。於是,他才會說“不信鴛鴦頭不白”。思念太深,連鴛鴦亦會白頭。

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