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種蛾眉,下弦不似初弦好。
庾郎未老,何事傷心早?
素壁斜輝,竹影衡窗掃。
空房悄,烏啼欲曉,又下西樓了。
——納蘭容若《點絳唇·對月》
月。月之錦繡。月之殘缺。月之團圓。月之半離。不同形狀的月,亦在世間人心裏各自有寓意。錦繡團圓是歡,殘月半離是傷。容若這一日,仰頭望去,便是如鉤的下弦之月。
少年時,地理課本當中有教記認月相的方法。上弦月出現在上半月的上半夜,出現在西半邊天空,西半邊亮。下弦月出現在下半月的下半夜,出現在東半邊天空,東半邊亮。上弦月一般是初七初八時有,下弦月是二十二、二十三有。
隻是容若寫“一種蛾眉,下弦不似初弦好”亦不是簡簡單單隻是在寫月相。他自然另有別的想法。女子之眉如月是古代詩詞文章當中常有的比喻。此一處,將這月相分別解讀為,下弦月是女子愁眉之麵相,上弦月是女子歡喜之時眉目上揚之麵相,未嚐不可。
離不如聚。他根本無法將她忘掉。讀這闋詞時,總覺有一種沉沉暮氣。許是因為詞意傷感,許是其他。但大抵是因為“庾郎未老,何事傷心早”兩句入心太深。讀得愈久,落在心底,便愈覺所有語詞都退居其次,成了這兩句的陪襯。
庾郎,是庾信,南朝梁時的文學大家。庾信的命運與蘇武有幾分相似。梁武帝末,侯景叛亂,庾信時為建康令,率兵禦敵,戰敗。建康失陷之後,他被迫逃亡江陵,投奔梁元帝蕭繹。
梁元帝蕭繹承聖三年,他奉命出使西魏,抵達長安不久,西魏便攻克江陵,殺蕭繹。梁為西魏所滅。庾信也因此被迫留在長安。後來,庾信官仕北周,與江南,與故國永訣。縱是官至驃騎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他卻始終內心鬱結難抒。
顛沛流離如許年,縱然已是他朝臣,但心中對根土之眷念,始終未曾淡去,日日縈繞心頭,避不開的,是憔悴,是惆悵,是欲說還休的悲傷與無望。也是基於如斯感情的觸動,庾信作出如《哀江南賦》、《傷心賦》一類的曠世名篇。
不過詞中的“庾郎”,容若是借代自己。“庾郎未老,何事傷心早?”他豈能不知因何事。內心的惆悵,孤單,對她的想念,似潮水一般,總在這月輝竹影寥寥相映的深夜時分,漫過來,將他席卷。
白壁牆麵之上,月輝殘照。窗外竹影橫斜,深淺搖曳,似他心中的無盡心事,漫進屋裏,支離破碎。這樣寂寥的夜裏,他竟是獨自一人臥空房。房間靜得令人驚慌。“烏啼欲曉,又下西樓了。”這首詞,理應解為容若思懷妻子盧氏的悼亡詞,雖語詞簡淡,但處處又是至濃至烈的哀傷。
此時此刻,他的心裏是空前的絕望。
他不得不承認,她這一去是真的無法再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