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念西風獨自涼,蕭蕭黃葉閉疏窗,
沉思往事立殘陽。
被酒莫驚春睡重,賭書消得潑茶香。
當時隻道是尋常。
——納蘭容若《浣溪沙》
“誰念西風獨自涼”,孤獨深入骨髓的一句話。“孤獨”二字,筆畫不多,寫起來容易,念起來簡潔,卻實在是太深邃,是極具重感的一個詞語。但納蘭容若,以情闋為注腳,將之刻進生命當中,理解得亦深於常人。
是要經曆人生當中怎樣的暴動和巨慟,方才能夠將“孤獨”二字的真意領悟呢?是愛之死,情之滅,生之永劫。
妻子盧氏難產致病離世的那一年,他二十三歲。風華正茂,當好的年華,卻痛失至愛。是這樣一種近乎慘烈的人生曆練,在他的生命裏以無可違逆沒有餘地的方式刻下了痕跡。以至於,在這之後,他詞風大變,所作之詞總有悲音,輕靈不勝從前,卻極是哀感婉豔。
這闋《浣溪沙》亦不例外,且是容若極佳的悼亡詞之一。自一句“誰念西風獨自涼”始,他便循序回環,陷入沉痛思憶當中。般般往事,漸漸浮現心頭。又是一年秋,西風勁勁,哀涼入骨。他不知,她去之後,還有誰人,會在這蕭索如傷的時日將他懷念。
窗外是黃葉蕭蕭墜落,滿目荒蕪。哀靜的節令最是惱人。“蕭蕭黃葉閉疏窗”。他緊閉疏窗,不聽不看,以為如此便能略微心安。但無法。殘陽夕照時分,他無端便陷入沉思,似與一切外物皆無關係。他是在,思念她。
詞的下闋極富層次。撫今追昔,以過往歡景襯當下哀情。寫曾經“被酒莫驚春睡重,賭書消得潑茶香”。當年,他與她也曾是詩書清茶皆盡歡的一雙人。讀書,寫字,飲茶,傾談。且亦深諳閨趣,常做“賭書”遊戲。“賭書”一句是引用了李清照與趙明誠的典故。李清照在《〈金石錄〉後序》當中記道:
“餘性偶強記,每飯罷,坐歸來堂烹茶,指堆積書史,言某事在某書某卷第幾頁第幾行,以中否角勝負,為飲茶先後。中即舉杯大笑,至茶傾覆懷中,反不得飲而起。甘心老是鄉矣!故雖處憂患困窮,而誌不屈。”
愛情的形態眾多。但李清照與趙明誠的這一種定然是上佳的方式,是兩個段位相近的人在一起生活。誌趣相同,品位一致,知道彼此心中所缺所念。一切煮茶,賭書,輸也歡喜,贏也歡喜。隻是這些歡悅兩相心癡的過往,當時竟不覺矜貴,隻道尋常。
況周頤在《蕙風詞話》當中所說:
“黃東甫……《眼兒媚》雲:‘當時不道春無價,幽夢費重尋。’此等語非深於詞不能道,所謂詞心也。……納蘭容若《浣溪沙》雲:‘被酒莫驚春睡重,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隻道是尋常。’即東甫《眼兒媚》句意。酒中茶半,前事伶俜,皆夢痕耳。”
旖旎往事,令人低回不盡。雖深藏暗處,卻並不沉默。人總是如此。得到時,再多歡喜愉悅亦覺尋常,不知其珍。總到失卻之後,方知前事伶俜,是再也不能回去的美和再也得不到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