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是指誰?”我突然難過起來,因為我讀懂了顧裏的心思,她比任何人都還要不舍。
“所有在這個屋子裏生活過的人。”顧裏歎了口氣,“不管未來我們如何,死生契闊還是老死不相往來,至少過去,我們生活得還是很開心的,不是麼?”
“簡溪和衛海都已經不在上海了。顧源也肯定是不會來的了。”我在熟悉的沙發上坐下來,目光望著廚房的方向,在那張長長的餐桌上,無數的秘密都曾經像黑夜的曇花般迷人地開放過,就像炸藥一樣,有一種瞬間迸發的無與倫比的美,我們因為這些炸藥般的秘密,無數次無數次地彼此爭吵,恨不得把對方撕成一條破爛的麻布口袋。當然也有很多溫情的時候,我甚至還能恍惚地看見簡溪在裏麵為我盛飯,南湘在水槽邊擦盤子的情景。
“那就還有南湘,顧準,唐宛如。”顧裏說。
“還有崇光,你願意邀請他麼?”neil問顧裏,但眼睛卻看著我。
“為什麼不呢?林蕭那麼愛他。”顧裏不冷不熱地說。我知道,她還記著我在墓地裏,死活不肯去為他搞崇光頭發的事情。
“那我和林蕭分別去約他們?”neil歎了口氣,沒多說什麼。
“不用,我自己發短信給他們吧。”顧裏站起來,看著我,明顯是要送客了,“我要先睡了。你也早點回家吧。”
“崇光去外地了。我今晚就住這兒吧。”我不敢看顧裏的眼睛。
“哦,那隨便你。你的房間還留著,沒有動過。被子枕頭都在衣櫃裏,你自己拿。”顧裏說完,就上樓去了。
一個通宵的折騰,我也累垮了,我在清晨的陽光裏合上眼,一下子就睡著了。不知道過了多久,我迷迷糊糊地醒過來。窗簾遮得嚴嚴實實,房間裏一片昏暗,我也不知道幾點了。
我披著睡衣穿著拖鞋,走到顧裏的臥室。我推開門,輕輕地爬上她的床。
就像大學寢室同住的時候,無數次,我從自己的房間悄悄跑到她的房間,躡手躡腳地鑽進她的被子裏,隻為貪圖她買來的高級床墊的舒適和鴨絨被的溫暖。
我躺下來,輕輕地拉過顧裏的一條胳膊抱著,我把頭埋在她的胳膊上,小聲地對她說:“對不起。”
她沒有動,也沒有回答我,但我知道她沒有睡著。
幾秒鍾之後,她輕輕地推開了我的手,翻過身沉默地歎了口氣。
冬日鬆上雪,春天溪上冰,夏日樹間聒噪的蟬聲總是帶著雨。
而秋天總是用落葉把世界孜孜不倦地打扮了一遍又一遍,這裏描點胭脂,那裏刷點粉黛,全世界看起來都紅紅火火的樣子。
一年一歲,光景總是走得特別快。
上海的霧越來越濃了,白天越來越短,清晨越來越晚。
秋日裏最後的蟬聲,也終於藏進了綿密的樹林。
我心裏對南湘和顧源的怨恨,似乎也隨著秋日的加深,而漸漸冷卻了。隨之而來的,卻是對他們的思念。我明白我對南湘的怨恨沒有任何道理,從來就沒有人規定她不應該比我優秀,不應該過得幸福,不應該事業有成。當她終於有機會站在巨大的舞台上謝幕,我應該是第一個為她鼓掌歡呼的人,然而我卻發出了第一聲冷笑與倒彩。而顧源,比起怨恨來,他更應該得到人們的同情。
但顧裏卻沒有時間像我這般傷春悲秋,她和neil兩個人每天都把自己埋在一座座的文件堆裏,反複核對和尋找著各種有用的沒用的信息,顧延盛生前的所有個人賬戶都非常清楚,裏麵並沒有類似七千萬這麼巨大的交易往來記錄,但也不排除顧延盛將這筆錢拆分成了很多筆小額交易,不過如果是這樣,那追蹤起來就更加麻煩。本來一根針掉進大海裏,就很難尋找了,再把這根針截斷成渣,那就更難尋覓。
但顧裏相信,這筆錢不會不翼而飛,它一定是以一種被眾人忽視了的形態存在著的。沒有人會真的把七千萬撒進大海裏。
顧裏和neil反複研究著顧延盛留下的遺囑,仿佛在閱讀一部推理小說一樣,每一條每一句,甚至每一個字,他們都絞盡腦汁,仿佛在破譯一本《達芬奇密碼》。
他們將每一份遺產逐一排除著七千萬潛藏的可能性,比如那隻留給顧裏媽媽的青花瓷碗,裏麵沒辦法裝著七千萬現金,比如那隻留給顧裏的百達翡麗手表,也隻值四十二萬元而已,公司的股份清晰透明,不存在疑點……
當他們一條一條地排除之後,剩下最可疑的一份遺產,就是顧延盛在死之前購買的一片林場,這片森林在崇明東灘的市級林業區裏。很多的企業,包括紙廠、家具廠、木材加工廠,都在這片國家級的林業區內有自己的物業。顧延盛就以私人的名義,購買了其中一小塊靠近海邊的林場,這片林場在遺囑裏,是留給顧裏的。
在沒有發生這件事情之前,顧裏從來沒有想過要去接手這片林場。顧裏隻是繼續聘用了顧延盛死前雇用的那個守林人,看守那個樹林而已。
在neil的提議下,我和顧裏neil三人,一起又去了一趟。
當我們站在那片種植著大量速生桉木的樹林時,我們環顧四周,卻也不知道怎麼下手。這是2010年的上海,不是中世紀的歐洲,我們不可能在森林裏找到一個裝滿了金幣和寶石,價值七千萬的寶箱,然後還有一個仙女拿著魔法棒出來為我們跳舞。
“這片森林的木材能夠值七千萬麼?”顧裏把墨鏡摘下來,愁眉苦臉地看著頭頂搖來搖去的樹冠。
“這些都是用來造紙用的速生桉樹,七千萬?能夠價值七十萬就不錯了。你以為這裏種的都是黃花梨啊!”neil翻著手裏的林場資料,不停地歎氣。
“那這塊地至少也值不少錢吧?雖然不在靜安區,但好歹也是上海市啊,能拿去房地產市場上交易麼?說不定就有哪個缺心眼兒的願意買下來,在這荒郊野嶺的地兒蓋一座寫字樓或者電影院什麼的呢。”
“顧裏,沒有人會願意在這種地方蓋寫字樓,你別忘了我們從靜安區開車過來足足開了四個鍾頭,我覺得再多開一會兒都能看見嘉峪關了。而且你別忘了最後一段路我們還不得不借了守林人的拖拉機才開得進來。哪個缺心眼兒的能缺成這樣,想在這裏蓋寫字樓啊?而且,我還不得不提醒你,你爸買的隻是這塊林子的使用權,而且使用範圍上明確規定這塊土地的用途隻能用來種植造紙用的木材,別說蓋寫字樓了,你就算隻是想在這裏搭個溫室塑料棚種胡蘿卜,那也不行!”neil口齒清晰,條理清楚,臉上擺出一副律師標準的嘴臉,就差頭上戴一個羊毛帽子了。
“那會不會是我爸爸神通廣大,被他探明了這塊地下麵埋藏著煤礦或者石油什麼的啊……那我們就發大財了呀!肯定是這樣吧!不然我爸爸那種鐵公雞,平時叫他幫我買一隻愛馬仕的包都哭得跟死了二姨媽似的,怎麼可能花七千萬就來買這些破木頭!明天趕緊找一家挖掘隊的人來,老娘一秒鍾變煤老板!”顧裏突然雙眼放光,看她那樣子,應該是原地滿血複活了!
“你這個法盲。中國的法律規定土地及礦產資源或者古代文明遺產,都是國有。私自開發礦產和搶銀行沒什麼區別,都是偷國家的錢。你就算在這塊地裏開采出十噸鑽石或者挖出了秦始皇的屍體,也沒你什麼事兒。”neil朝顧裏翻白眼。
顧裏叉著腰,怒了:“那你叫我們大老遠過來這窮鄉僻壤的幹嗎!秋遊啊!我醫生說了,如果我走出外環,或者到了手機信號太差的郊區,我的子宮隨時有可能和我翻臉!”
我們把大半天的時間都耗費在了這片林子裏,但其實呢,也沒幹什麼事兒,這片林子太空曠了,三麵環海,一麵連著崇明島。前不著村兒後不著店的,除非顧延盛在這片林子裏人工培育大熊貓或者火鳳凰,要麼就是遍地都是千年靈芝草,萬年珊瑚礁,否則沒有可能找出七千萬來。
我們三個徹底地頹了。
走的時候,那個守林人說要帶我們去看一下顧延盛在林子裏搭的一處小木屋。
“你早說啊!!”顧裏噌的一聲像一個衝天鞭炮一樣躥起來,我趕緊拉住她,怕她飛到天上去炸開成一朵漂亮的煙花。
我們仨仿佛劉翔跑錦標賽似的,跨越著無數荊棘野草,朝著那個木屋飛奔,耳邊都是呼呼的風聲。顧裏在我旁邊傻笑著,身手敏捷,動作矯健,完全不像一個癌症病人,倒像一個綠林悍匪,我感覺她口水都快被風吹得掛到腮幫子上了。
但當我們仿佛緝毒犬一樣在那間木屋裏四處搜尋,幾乎要把屋子翻過來似的查找了半天之後,我們徹底地憤怒了。沒有保險箱之類的東西,更沒有支票合同什麼的或者房產證、地契之類的玩意兒,銀行存折也沒有,所謂的地下室或者書櫃背後的密道都沒有。**裸的一間房,擺著一張木床,一個大書櫃,兩三把老爺椅,一張木頭桌子,沒了。
“顧先生偶爾周末會來這裏度假,看看書,釣釣魚,他人很好的,說他不在的時候,我也可以住這個木屋,畢竟我那個守林用的小亭子,到了冬天實在太冷。這個木屋有壁爐,可以生火。”守林人又衝顧裏的腦門兒補了一子彈——是啊,你要是在家裏放了七千萬,你會自己不在家的時候,隨便叫樓下的保安到你家來沒事兒喝個茶、生個火什麼的嗎?
太陽落山的時候,我們仨不得不灰溜溜地走了。
在那之後,顧裏和neil依然忙著一個叫做“從文件堆裏找七千萬”的項目工程。而我則在每天上班的時間裏,心虛地麵對著宮洺,回家的時間裏,心虛地麵對著崇光。
——我隻要一想起,那一盤精心布局、步步為營的大棋,我的心髒就一陣亂跳,跳得我心裏發慌。宮勳在我心中一直就是冥王哈迪斯,這沒錯,但是我到現在才看清楚,原來宮洺和崇光,一直就是站在他身邊的死神和睡神。
宮洺和過去沒有什麼不同,他依然在充足的暖氣裏赤腳在白色地毯上走來走去。他的咖啡依然需要額外地加兩塊方糖,他又讓我去他家樓下的幹洗店裏充了一萬元的洗衣費用,他還是很怕魚,用過鑰匙之後,一定會反複地洗手。他依然每天都穿得像是廣告頁麵上那些麵無表情的男模特一樣,蒼白的麵容,冷峻的神色,玻璃珠一樣的眼睛裏你讀不出任何信息。我和以前一樣害怕他,哦不,應該是,我比以前還要害怕他。我以前認為他是一隻孤傲的獅子,如果走得太近,隨時都會被他一爪子拍碎腦袋,然而,現在,我卻越來越覺得他像一頭在月光下陰森的狼。